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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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2章 此时情

    在未来,她遇见他,喜欢他,但再后来也没有那么喜欢他了,而现在是所有事情发生之前,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推开门看见张延的那一瞬间,姚玉茹脸上的各处仍是慌张得皱作一团,脸红心跳,却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只知糟糕极了,难看极了,情不自禁地埋下头去。

    张延听见门响,扭头一看,见识一个慌张失措的年轻女子,脸上想是要哭出来一般,心中有些恍惚怪异之感,放下手中的晾衣杆,朝那女子走了过去。

    “敢问姑娘要找谁?”张延拱手,几日来心情抑压,也尽量神情和煦地问道,他看出这女子定然是有事而来,既非弄错,不会无因地推门进来。

    姚玉茹推门之前已经想好该说哪些,不说哪些,听张延发问,强自按捺紧张,答道:“我姓姚,名叫玉茹,是赫连姑娘的朋友,我知道她在这里……你不用问我为什么知道,我是来找她的。”

    张延仔细打量着姚玉茹,心中怪异的感受更加强烈,“你是隐娘的朋友么?”他一点儿也不认为是,面前这女子显然和隐娘不是同一类人,这么问只是预先排除。

    姚玉茹一怔,摇头说道:“我不认得什么隐娘。”

    “那姚尹呢?”

    姚玉茹抬起头来,望着张延,心中困惑,不知道为何张延口中却说出尚年幼的弟弟的名字来,她震惊之余,没法立即否认。

    “你姓姚,赫连琴说有一个姚尹闯入了云中邬,她跟随着他离开云中邬,先去榆中,又前往姑臧,然后从未来的时刻回到此时来,再接着那个姚尹死了,尸体消失无踪。我想,她说姚尹是个男子,其实不是,就是你,对吗?”张延尽量不咄咄逼人,但说出来也等于将姚玉茹逼到了墙角。

    “她怎么了?”姚玉茹心中豁然开朗,不承认也不否认,直接问道;白猫看见赫连琴恬静地躺在床上,样子像是睡着了,但姿势神情都不大像,何况时辰也不是睡觉的时刻。

    “她,大前天之前还好好的,大前天忽然晕厥过去,人事不省,找不出原因来。”张延沉声说道;他为此紧张两天,此时忽然上门来个姚玉茹,看起来是友非敌,是个帮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姚玉茹哦了一声,她不敢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大体上猜得到,和梦中见的那白色囚笼,以及那个看上去像是神的人有关,那神对她说,时间,错误,纠正,湮灭。她自己大概摆脱了这个纠正,而赫连琴没有。

    “我去看看她,可以吗?”姚玉茹恳求地说道,这是她来的目的。

    张延不说什么,转身便走进屋,姚玉茹跟在后面,两人一同由屋中的楼梯上了阁楼。阁楼上有一张床,床上躺着闭目不醒的赫连琴,这和白猫在窗口看着的样貌又略有不同,距离更近看得更分明,

    只觉得赫连琴憔悴苍白了许多,躺在床上像是个假人一般。姚玉茹心中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忧惧,走到床头蹲下,深沉地凝望着赫连琴,看了好一会儿,伸手去拈她的鬓发辫子,抚摩她的脸,轻轻唤道:“妹子,妹子,妹子……”

    张延屏息地站在一旁,他希望姚玉茹能唤得比他要有用些,能把赫连琴唤醒就好了,但也觉得那大概实在是渺茫;同时,显然赫连琴隐瞒了什么,在究竟是姚尹还是姚玉茹,是男是女上欺骗了自己,心中多少有些怪异。

    姚玉茹唤一阵,停一阵,一点儿也不有不耐烦的神情,张延在一旁站了许久,听得有些昏昏欲睡,正要下去接着晾晒衣服,忽听床上发出微微的嘤咛之声,忙上前两步查看,果见赫连琴眼皮不停地眨,身体微微地扭动,像是在回应姚玉茹的呼唤。

    “这下好了。”张延喜悦地说道,心想,她果然是喜欢这个姚姑娘的,这喜悦立即变作了沉甸甸的忧虑。

    又不知过了多久,赫连琴缓缓地睁开了眼,木然地望着房梁。姚玉茹又唤了好几岁,用手把她的头稍微地拢向自己,赫连琴才看向姚玉茹,看了好一会儿,口中嗫嚅几下,沙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张延在旁边看着先吃了一惊,心中稍放,心想,她竟然不记得能够唤醒她的人,难道这人并不是姚尹,姚尹另有其人?

    姚玉茹凑近一些,让赫连琴看得清楚,柔声地说道:“我是玉茹啊,你的玉茹姐姐,你不记得了么?”

    赫连琴脸上看上去仍然茫然极了,一点也不像认得姚玉茹,她眨着眼,看看姚玉茹,看看张延,缓缓转头看周围各处,又问道:“这儿是哪里?”

    “这是我为你租下的屋子。”张延开口说道,他想才住进来不久赫连琴便晕倒,自然不会有深刻的印象,“你昏迷了两天,水也没怎么喝,我这就去舀水给你喝。”说着他匆匆地下楼去,不多时捧着一瓢凉水上来,姚玉茹先扶着赫连琴坐起身来,接着小心地捧给她喝了小半瓢,喝得咕咚有声。

    赫连琴喝了好几口水,又坐了会儿,精神渐渐凝聚,开口仍然是问:“这儿是哪儿”、“你们是谁”?

    张延也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连我也认不出来了么?”

    赫连琴摇头,她比刚刚更明白了些,脸上有些茫然凄绝之态。

    姚玉茹打了个寒战,轻声地问道:“妹子,那你记得自己是谁不?”

    赫连琴仍是摇头,但她望着姚玉茹和张延的神情显然有差异,望着姚玉茹不自觉地便有依赖的神情,望着张延则要冷漠得多,像是真的从未见过他。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啊,你今年二十岁,我们一起在云中邬里相处了差不多二十年,二十年怎么会忘记!你不记得你师父

    了么,难道聂沫你也不记得了么!”张延失声地说道,既茫然,又愤怒,这愤怒也不是对赫连琴的,而是对将遗忘加诸在她身上的不知谁人而发,嘭的一声,一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是……我是……”赫连琴也有些激动起来,用力地摇头,脸上只是茫然。

    “我们会帮你想起来,你别担心。”姚玉茹在旁边也左思右想过了,但不得要领,只好这样安慰赫连琴;她拉着张延下了楼梯,在屋内仍怕赫连琴听见,一直拉张延到院子里。

    “我本来会和她一样,”姚玉茹下楼之前已经想好了怎么说,“这是因为我和她都由未来穿越回来,我们知道了许多未来发生的事,神明不喜欢这样,所以要把我们囚禁起来,实际上,只是她,我侥幸逃脱了。”她说完这句才想到,在梦中所见那白色囚笼,未必是真正的囚笼,而是拟物的象征,就好像苻坚生命的湖一样,赫连琴身体在这里,记忆却不见了,那记忆多半就被关在那牢笼中,可那牢笼在哪儿?她一点也不知道。显然是在虚无缥缈间,没法对张延说,对他说的只能是在这个世上看得到的物事。

    张延被姚玉茹抓住手臂拉下楼来,姚玉茹的手一路也没松开,觉得唐突极了,固然可以说这是姚玉茹心思都牵挂在赫连琴上而不自觉的情急,但张延也觉得不尽然。他才第一次想到之前自己竟然没产生疑惑,赫连琴说到姚尹时完全没提那时候自己在哪里,而他现在确信那时候自己已经回到了云中邬,那自己也一定见过这位姚姑娘。

    “你都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张延像在无边的莽丛中发现了一条道路,来不及细想便先问了出来,“你以前见过我吗?”他说的以前实际是以后,但这也不用纠正了。

    姚玉茹心慌意乱地点头,她觉得自己才在一个漩涡里,此时又被卷进了另一个,“我们都知道她是赫连琴,她的确是她,对吧?”

    “她当然是。”

    “她的记忆被神明抹去了,我们……可以帮她尽量重新记起来。”

    “该怎么做?”

    “我们每个人生下来也不知道历史是什么样的,但我们可以阅读,可以由人告诉历史上发生过什么。我们一起回忆和她有关的事,把这些事尽量都写下来,让她知道自己是谁,经历过什么。你既然和她一起长大,就由你告诉她她是谁,”姚玉茹迟疑了一下,“我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就由我来告诉她。”

    张延摇头叹息,觉得没这么简单,可说出的是:“似乎也只能如此。”停了一下,冷不丁防地说道,“关于我的事,有空的时候你也会告诉我的吧?”

    “那没有发生。”姚玉茹的脸又僵硬起来,不知该微笑着说,还是冷着脸说,无论哪一样,都不是她的本心。

    这话奇怪极了

    ,看着姚玉茹又慌张如前,也在张延的意料之中,他郑重地点头,收起了稍稍放逸的心;他是第一次见她,难免会有些怪异的念头。

    两人一时僵住,谁也没有更多要说的,一起回到阁楼上赫连琴的床前,张延没忘记用碗盛了两枚煮好剥壳的鸡蛋和一双筷子端上去。赫连琴已经掀开被子下床,坐在床边上,见两人又上来,茫然失措地望着姚玉茹。张延招呼赫连琴先吃东西,赫连琴饿了两三天,先还不觉得,用筷子穿起鸡蛋吃了一小口,顿时饥火中烧,两三下就全吃完,噎得打干呕,张延忙将刚刚没喝完的那一瓢水又递给她帮助吞咽。

    姚玉茹待赫连琴吃完东西,在她身边坐下,抱住她肩膀轻柔地说道:“你不记得的,我们会帮你记起来,我们已经有了主意。”,说完她自己心中倒涌起些疑惑来,这些话有何不可在赫连琴面前说,非要拖着张延下楼去说,是我对他还别有怀想么?可实际也没说什么,而那也决计不再会的,她这么想,飞快地偷看了一眼张延。

    张延没看她,只是附和着她的话,对赫连琴说道:“没错,时间还很长,我会把你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都回想起来,讲给你听,帮你都想起来。”

    “我不用知道很多,”赫连琴眼睛有些红红的,神情坦荡和倦惫,摇头说道,“我只消知道我是谁,以及接下来我要做什么,这就够了。”

    姚玉茹和张延各自有些惊讶,觉得自己大概对赫连琴此时的状况理解出了错误,她自己大概并不觉得自己是一张白纸,或者她意识到了,但排斥这么做。

    “你姓赫连,单字琴。”张延拖过一张马扎在赫连琴身前坐下,他沉吟着,缓缓地开始讲述,“我姓张名延,是你的同门师兄,我们都是墨家子弟,你的师父是我师父,也是我父亲的师弟王泽,他已经过世了。墨家子弟在天水的太皇山中依山筑邬,隐居在那儿,你也一直在那儿,接替了你师父的职责,手下有十余名卫士,担负着云中邬的守卫之责……”

    张延讲得尽量慢,拉拉杂杂地说,说云中邬如何,她的父母如何,同为墨家子弟的众人如何,赫连琴从小师从王泽学艺,王泽死后如何接任云中邬的守卫之责如何,在过去几年已经敉平了哪些纷争。赫连琴仔细地听,关键之处轻轻复述一遍,复述得对,张延便点头,复述得不对,张延便纠正。

    姚玉茹坐在一旁看,她来到这里辛苦唤醒了赫连琴,刚刚像个主角,现在主角变成了张延,她闲置在一边似的。她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甚至觉得自己合该此时悄悄地起身下了阁楼,而且不再回来,永久地离开两人。

    她想,在太皇山中遇见张延是个偶然,而那现在还没有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了;同时

    是因为自己,才连累赫连琴此刻失去记忆,现在的榆中危机已经有了别的解决之道,不该再继续带累他们,他们最好就这么从整件事里撤出,自己起身离去,是他们脱离的方式。

    姚玉茹优柔地想,想了许久。她曾经喜欢过张延,张延大概也喜欢她,两人相处时候有过旖旎时刻,后来有其他女人加入进来,她变得不那么喜欢他;差不多在同时,她也喜欢赫连琴,赫连琴大概同样地喜欢她,虽然彼此什么没说什么,没做什么,可要说什么也没有那也是不对的,或者说,是根本不对的。赫连琴出现在这儿本身足够说明一切。

    她心中轻飔飘摇,不可停歇,终于决定要断离这些,便轻轻地起身,裙带却一紧,回头看,赫连琴的手拽住了她裙襦的带子,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我下去一下,马上就上来。”姚玉茹含笑解释,这实际是撒谎。赫连琴只是摇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意。僵持一下,姚玉茹只好仍旧坐下,一点都不拂逆赫连琴的心意。

    “这些我觉得没那么紧要,可以慢慢地来,”赫连琴在张延又讲述了一会儿后突然打断他,转向姚玉茹,“姐姐,你给我讲讲最近发生的事,以及,我想要知道,我们接着要做的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姚玉茹没什么接着要做的事,她来寻赫连琴只是因为祁宪告诉她赫连琴在这儿,而不是为了寻她一起做些什么;她为救苻坚折耗了太多精力,阻止姚苌勒索榆中赤亭戎的希望统统都寄望在苻坚复位上,去见苻融示警不过是因为她心中有个缺口,为苻坚复位得顺利计,她实在不该那样;而因此她却找见了赫连琴,以及不期而遇了张延,这是什么变化都还没发生的张延。就在刚刚,她还在想,不该要再让他们卷进来,他们该好好地回云中邬去,处理即将在云中邬发生的事,她该不该告诉他们邬堡里发生了什么?

    “我们去姑臧,是为了阻止姚苌谋逆连累害了榆中我的族人们。我们由未来的一刻回到此时此地,则是为了要杀死胡图澄,他是姚苌所有行事的关键,杀死了他,姚苌也就没那么可怕,这是我将要去做的。”

    姚玉茹心里有一点恨,恨胡图澄忽然变卦杀死自己,即便自己有仙人的替身符而幸免于难,但胡图澄是姚苌行事的关键一点儿也不错。我怎么能纯粹寄望苻坚阻止姚苌呢,他要是失败了呢?我应该做一切能做的事去阻止姚苌,姚玉茹心中冷酷地这么想,以致说出了和初衷完全不同的话。

    “我记得你,姐姐,以及,我们一起要做的这件事。”赫连琴眼睛痴缠如丝地望着姚玉茹,为自己终于想起了什么而微微得意地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