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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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1章 未来事

    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驿道当中,阻挡住了百来名侍卫组成的车马仪仗,口称要见阳平公苻融,为首开道的侍卫大声呵斥,不知是摄于那女子的静怡姿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人上前挥鞭驱赶,两边一时僵持,有人赶忙将这消息往后传报过去。

    祁宪接了前队侍卫的报告,心中惊讶,赶紧策马飞奔赶到最前,见那道中的女子婀娜多姿,仪态静雅,心中惊叹,忙跳下马快步走到那女子面前拱手施礼,恭敬地问为何拦阻,那女子开口仍是:“我要见苻融。”

    “敢问姑娘是什么人,要见我家主人有什么事?”祁宪有些心惊地问道。

    “我是凉州榆中赤亭戎的神官姚玉茹,有事求见苻融殿下,是很重要的事,麻烦你快带我去见他。”那女子沉静从容,语气柔和而不容置辩。

    许多循例该问的话在祁宪口中浮起又沉下,一个也没有问出,轻轻点头,说道:“只要你没有歹意。”

    姚玉茹微微而笑,展开双手。

    祁宪对侍卫们做了个手势,要队伍靠边就地歇下,他自己领着姚玉茹,步行着走了百来步,由前队回到中间车辇所居的位置前面不远,示意姚玉茹站住不动,他自己上车对苻融禀告有女子拦路求见一事。

    苻融本来在想着自家府内的事,听祁宪一说,觉得惊讶,稍微思忖便同意下车。祁宪先下车去,令十余侍卫在道边空地辟出一块区域,面向外站好,派出游骑远近游弋警戒,这才先引着姚玉茹去到内圈,接着回到车上接下姚苌,来到由侍卫们围住的空地上,与姚玉茹相距十步地站住,他自己站在了苻融的身边,手按在剑柄上。

    看见姚玉茹,苻融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想起妻子苟芸敏。芸敏年轻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或许不如这女子漂亮,不如她沉静,不如她翩翩如飞。他拿不定这感觉是因为对面这女子比苟芸敏真的要更好,还是因为自己老了以后又忽然萌发了新芽。

    “这件事,我只能对殿下一个人说,别人不能偷听。”姚玉茹对苻融,也是对祁宪说道。

    “姑娘,我不用沽名自己无畏,情愿如你所愿,但这是的他职责所在,不能离开我。我不出事最好,出了事他是要受牵连的;你可以这么想,不论你说什么,我还是会交代给他去办理。”苻融坦坦荡荡地说道。

    姚玉茹踌躇了一下,刚想要让步,忽然想起那天的情景,反唇相讥地说道:“那天,他可不在你身边。”

    苻融心中一震,脚下顿时软了,他想到的是自己在自家墓室中那天,脑中一片混乱,心中念想,难道那天的事情被她撞见了,还是被苟芸慧有意地泄露出去,脸色苍白,只觉得天旋地转,勉强才站住。

    姚玉茹话说出口才悟到自己的话实在荒唐,苻融还没经历过那天,怎

    么会知道他这侍卫有没有在他身边,自己的讥讽实在错乱。可随即见苻融神情一下子慌乱,说不出话来,像是被自己揭穿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心中也顿时惶惑,不知苻融在忧虑什么,还是自己不小心踩在了何处?她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殿下,我知道你此行是去姑臧宣慰,那儿有很大的危险,最好别去了,我来,就是为给你说这个的。”

    苻融脑中空白,腿脚震颤地等来姚玉茹这句话,一时没回过神来,愣愣地望着她,直到姚玉茹又说了一遍,这才听进耳去,下意识问道:“什么样的危险?”

    姚玉茹来之前想过,要么什么也不说,要么就什么也不隐瞒;对苻融说出一点,他多半会提出更多的问题;最好的局面是他相信某个结论之后就停在那里不再问下去,但那显然不可能,除非预备对苻融说出所有未来发生的事的打算,只要苻融最后愿意相信她,或者不得不相信她,否则她就不该来示警,但她既然已经决定来了,只有言无不尽。

    “殿下会在姑臧的军营中遇刺,刺杀你的人正是彼时担当你护卫的那个人,但不是你现在旁边的这位。那个人的名字后来我听到了,名叫李准。”

    苻融腿仍有些发软,但恐惧感的波澜已经涌过去了;他既觉得新鲜,又觉得无稽,“李准,我听过这个名字,但他不会出现在姑臧。”

    “他身穿着黄金铠甲。”姚玉茹提示道。

    “那你说的人就是我知道的那个人,但他既然身穿金鳞甲,就不会离开长安,一个不会离开长安的人,怎么会到姑臧去刺杀我?”苻融这时候已经醒悟到,面前这女子说的那天大概并不是指自己和苟芸慧同处在墓室中的那天,而是自己所谓遇刺的那天——那天还没有到来,是在未来;这话犹如说这女子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庶几可称之为骗子,但容貌如此出色而气质高雅的骗子,自己还是第一次见。

    “你去姑臧,是为了给吕……将军宣慰;刺杀你,是有人为了将谋逆的罪名按在吕将军身上。在那时,有人跟着一起到了姑臧的军营,那个人出现在那儿,是为了接掌吕将军所指挥的大军,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姚苌。他在榆中强行募了几千青壮年赶往姑臧,就是打算强攻吕将军的中军,无论行刺殿下的结果如何都是要动手的,实际上他也得手了。有一位长安去的大官儿也在那儿,为的就是证实吕将军确实谋害了殿下,这样,他们既害了殿下,又夺取了征讨西域的数万军队。”姚玉茹的语句有些哆嗦起来,既为这样的事实被揭露本身而感到恐惧,又为这些事实其实还未发生而感到巨大的惶惑。

    “听起来……”苻融沉吟着说道,但他想到太多,纷纭拥挤,不能合

    并成一个结论。他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觉得姚玉茹所言的实际上是一件结构上极为精巧的阴谋,他往前但凡见过的预言者,言辞上无一不是含混而暧昧的,既可做此解,也可做彼解,在说出口时已经预备了将来某一天的全身而退。但姚玉茹说的却是具体的人在具体的时刻做了什么具体的事,无不宛如她亲历一般,这至少是和以往的骗子是不同的。说起来这更像是大臣之间的阴谋攻讦一般,但这又过于直白,通常绝不会如此;而且更重要的是,谁会用还未发生的事来作为攻击敌手的证据呢?被攻击的一方单单问依据从何而来就足够反杀了。

    他想到这女子说的哪些是已经公开的,哪些又还是个秘密只有少数人知道,由此可以推断出如果她说的是谎言,那么指使她来示警的人究竟是谁;以及示警的真正目的为何。他想了一会儿,觉得既有些眉目,又差不多全然混沌,实在无法推算下去。只有这女子姓姚,以及她所重点指控的人是姚苌,这似乎是个破解的方向,但这关联似乎太明显,反而容易以寻常的恩怨来解释,这在姚玉茹的叙述中某些字眼已经得到了印证,于事情的本体的解释是无益的。

    “姑娘,这些事你是通过什么方式算出来的?”苻融年轻时学过些卜算之策,于此有些皮毛的了解;他想即便是算出来的,也一定是这姚玉茹背后有人指使她,而不是她本人。

    “这不是算出来的,是我亲身经历。”姚玉茹摇头说道,她眼睛盯着苻融,余光不自觉地落在苻融身边的那名侍卫脸上,感觉稍微怪异。

    “那么就是说,姑娘去了未来,又回到了此时?”苻融脸上严峻,沉声地问道。他既保守地遵循不语乱离怪神的原则,又愿意相信一切事,唯恐不离奇,知道前者的人多,知道后一点的人少之又少。

    “这很难让殿下相信,我知道。”姚玉茹即便再从容,也难掩脸上的失望之色,她可以想象如果有人像这样地出现在面前,对她讲述未来会发生什么,要她做什么大的改变,大概她也不会相信;来告诉此时的人未来会发生什么实在是太蠢了,但如果不这么做一次,她心中始终觉得缺了什么。

    “我愿意相信姑娘说的,只是我不会听从你的建议,我还是会去姑臧,”苻融思量反复再三,有了主见,“既然你不是说有一支羽箭由暗中飞来射中我,那这事就没那么凶险,你提到的几处要点我都注意到了,李准大概会随着你提到的一个大臣跟随上来,以及姚苌确实正往榆中去集整他的部曲再往姑臧去,这是一个说得过去的谋略,我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这些事以前我不知道,所以会遇害,但现在你告诉我了,我会好好地留意,不论是谁人的阴

    谋势必不能得逞,你就放心吧。”

    他停顿一下,意犹未尽,“你要什么样的封赏?”

    姚玉茹陷入在迷思中,没听见苻融这句话;她能够想到万事万物是相互关联着的,一件事由许多事所影响着,任何一件事的改变可能会改变接下来许多事,最终结果可能因前面的某件事的变化而改变,但也可能不,苻融说他只消留意就不会遇害,可能是对的,更可能是虚妄的。她并没有经历别一种可能性,谁知道会不会实际上真的是一支羽箭结果了他的性命呢?她回想起更多来,显然,吕光带自己去见苻融是出乎阴谋者所料的,李准遽然动手看上去不像是计划中的所谓,而更像是因应突然的变化,那他们原本有的安排,即便苻融有了警觉之后或许仍然难以避免。

    “殿下,最好是能不去。”姚玉茹思虑万千,却只能得出这么一个看上去既简略又软弱无力的结论。

    苻融摇头,不论姚玉茹所说有多少是真的,这都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他挤出微笑,慨然地说道:“我苻融堂堂男儿,怎么能被你一番话就吓退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真是上天眷顾我,让我知道了许多我还不知道的事,我更小心些,对那些作祟者而言就已经占了上风,怎么能怀忧丧志,畏缩不前,不去把他们统统都揪出来绳之以法呢?”

    他这话犹如自己不去的话,阴谋虽然不能得逞,但这些人也就因此而逃脱了,他甚至宁愿以身作饵,来钓出那些坏人。“姑娘,感谢你对我说这些话,你想要什么样的封赏?”

    姚玉茹默然,苻融的反应既在她意料之外,稍微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她除了一番话之外手头什么也没有,自己的孱弱自己知道。她默然良久,只好冲着苻融点头,说并非为封赏而来,祝他一路平安,顺心如意,便告辞离去。

    她穿出侍卫们包围圈时没遇到阻拦,朝这支队伍相反的方向去,茫茫然地走了一会,听见身后马蹄声响,停下转身一看,却是刚刚接引自己去见苻融的那名侍卫,他刚刚提前下马来走近自己的姿势很是谦恭,姚玉茹还记得。这次他又是那样地提前下马,快步地走到姚玉茹面前停下,抱手作揖,礼数周到,显然发自内心。

    “你说得对,阳平公殿下确实不走这一趟会更好,但没人可以劝得动他。”祁宪先开口说道,。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姚玉茹想起自己和苻融谈话时,这人脸上表情有些怪异;随即她想起来,自己见过他,在苻坚尸体停放的院子里。

    祁宪谨慎地点点头,问道:“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对么?”

    姚玉茹心中一震,晕眩了一下,顿时回过神来,急切地问道:“你见过……赫连琴,她在哪儿?”

    祁宪点点头,说道:“你们两个说的

    都对得上,但重点不太一样,我猜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们不在一起,以及我感觉你们此时也不在一起。”

    姚玉茹连连点头,心慌意乱地又问道:“她在哪儿?”

    “她在西市二匝往北去至长信宫那一段路上的某个地方,我暗中跟过她一次,但没跟到底,我不想逼迫得太近,给她留下坏的印象。”祁宪干练地说道,有一点为自己的直觉是对的感到欣慰。

    “那是多久的事?”姚玉茹脸上发烧,表情失去了控制地问道,隐隐又有些失落。

    “有好几天了。”

    “那她未必在那儿了,”姚玉茹怅然地说道。

    “你仍然可以去找找看。”祁宪说了这句,转身就要走。

    “等等,她为什么会找你?”姚玉茹不知为何自己问这个问题。

    祁宪已经转了半边身子,又转回面对姚玉茹,答道:“如你所说,在姑臧城外军营我们被人袭击,我也被人杀死,不过我在死前救了她一把,她感念在心,回到此时便来找我,向我示警,要我小心某个人,就是那个杀死我的人。”

    “可是,你没和你的主子说这件事?”姚玉茹语气并没那么强烈地质疑道,她知道不说有不说的道理。

    “她对我提到了几件要注意的事,就如你也提到了一些会发生的事。她告诉我的,有些发生了,比如我们将要前往姑臧,但也有些显然过了她说的时刻还没有发生。”祁宪轻轻地摇头,也有些困惑之色。

    姚玉茹不知道什么没发生,但也不用问,她能想象大概会有一件或几件事在未来没有发生,因为她们从未来回来,已经直接或间接地改变些了事。“可是,你还是愿意相信她,以及我说的?”

    “我希望,能阻止你们说的事情发生,那太糟糕了。”祁宪脸上有和苻融刚刚说那句话时相似的乐观。

    “你要小心些。”姚玉茹叹了口气,说不出更多了。

    祁宪恭敬行礼,转身回到坐骑身边上马,追赶队伍去了。

    姚玉茹原本是要回那个山村小院子,既有祁宪专门赶上相告赫连琴的下落,她便没法再做别的,直接往东去进了长安城,问着西市二匝的所在以及长信宫方向,勾出大致范围,差不多有两三里的长度,道路左右两边巷陌密布,不知有几千间房屋,住着几万人。

    她汲取上次役使飞鸟的教训,决心采取别的法子,思忖已定,信步走入一户民居,和主人家的女人借口水喝,见那女人和善,喝完水便找话与女人攀谈,确认那女人良善,攀谈一会儿忽然困倦,伏案而眠。实则她聚精会神,同时役使了附近好几只小猫,攀墙走院,在每间屋子每个窗口经过,探看里面住着的人是谁。

    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只白猫扭头猛地在一扇窗子里窥见一人,身体一哆嗦,失足由墙头掉下,啊的一

    声尖叫,狼狈地落进了墙边花丛中。

    姚玉茹同时醒了来,谢过容留她休憩的女主人,匆匆告别离去。朝北边行了约百步,转进一条小巷,又行了四五十步,便见一间独户的院子,院子下种着许多花草,正是刚刚白猫由墙上落下的地方,她看得分明。

    白猫看见不止赫连琴,还有另一人,他不该在这里,姚玉茹心中酸楚地想,其实并没有理由说他不该在这里。他那是的确自邬外回去,此刻在长安也不怪?姚玉茹心旌摇曳,在院门外站了许久,不敢去推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