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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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章 谎言的谎言

    在瑞秋房间门前站了许久,若恩思前想后,排除了其他可能性,终于还是叩门而进,瑞秋半倚在床头,手扶在腹部,对他进来稍微有些讶异。

    “我想,我们需要好好地谈一谈,”若恩关上门,走到床前两三步站住。

    “还有什么可说的?”瑞秋声音不大,带着厌倦和厌恶,脸偏向了另一侧,不看若恩。

    “我想说,所有的一切,对不起。”若恩在门外迟疑的正是这一点,自己是真的感觉歉疚,还是只是为了在瑞秋的房间可以宿上一夜才这么说,他自己都分不清。

    “我以为这些话你已经都说过了,再说一边就叫好好地谈一谈?我没听说过。”瑞秋脸仍然不看若恩,但打起了精神。

    “谈一谈的意思是我说我想说的,你也说你想说的,而不是我一个人说,”若恩走到床边坐下,斜对着瑞秋,“你还没有说你想说的。”

    “我记得我说过了。”瑞秋仍然脸冲着墙壁说,并不转过头。

    若恩楞了一下,他不记得瑞秋说过什么,茫然了一下想起来,瑞秋在那个时刻骂他是骗子,骂娜基娅是婊子,诅咒他们下地狱,她是认真说的,现在愤怒已经过去,怨恨还在,变得平淡地说出来。

    “我们还是需要再谈谈。”他自觉厚颜无耻地说道,实则他也许只是想在这个房间里待上一个晚上,同时他也迷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一步步地走到这样的,他明明可以做出别的选择的,为什么偏偏是这样?

    “你出去吧,我们没有可说的话。”瑞秋转过头坐起身来,一只手护在了胸口,和若恩拉开距离,做出防卫的姿势。

    “我需要在这儿待一晚上,”若恩脸上发僵,挤出微笑来,“有个波斯女人来到这里,和娜基娅住在一起,我需要有个地方住。”

    他立即见到瑞秋的表情似乎变了一下,变得迷惘,以及抱有了某种希望,在脸上一闪而逝;瑞秋轻轻地摇头,冷笑着说道:“你可以去塞纳那儿,你的好兄弟,三个男人并不会太挤,如果他也嫌弃你,你为什么不在院子里将就一晚上,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我可以和他们挤,也可以在院子里呆一晚上,但我想何不和你好好地谈谈。”若恩急智地用瑞秋的话反问,“我们之前那样的处理方式是不对的,事情没有真正地了结。”

    瑞秋脸上现出嘲讽的笑,揶揄的笑,接着有些疑惑,她手撑在床上使自己的脚放下地站起身来,自顾地出门去,若恩立即想到她这是去娜基娅房间看那位波斯女人去了;这当然是事情走向更糟糕的一步,但也未尝不是走向解决,之前的局面过于微妙,甘璎是一个忽如其来的破局者,若恩这样想,心里稍微安宁下来。

    没过多久,瑞秋慢慢走回来,关上门回床边坐下,“我见到那个女人

    了,比我漂亮,但没娜基娅年轻时美丽。”她沉静地说道,好像又回到了局中,而不是一个绝望离开的人;“但她一句波斯话也不会说,她怎么会找到娜基娅?”

    “是我遇见她,带她来的。”若恩答道。

    瑞秋长久地看着若恩,眼神里既有恍然大悟之后的释然,又还有一些如砂砾般的迷惑不信,“为什么?”

    “她向我问路,然后同行了一段,她没有住处,所以我带她到这里来。”若恩老老实实地答道。

    “为什么你没带她去那个地方去,而是带到这里来?”瑞秋冷淡地问道,她不知道那个地方的确切地名,但知道有那个地方在。

    若恩叹了一口气,他满可以顺着瑞秋的语气撒谎下去,反问她难道以为自己是那样顽劣无耻的人;这是说得通的,他抛弃她而和娜基娅在一起是因为同情娜基娅的遭遇,乃至是出于爱,而不是出于欲望,欲望是邪恶的,有罪的,能避最好避开,但这样会令他被瑞秋稍微谅解么?问题也不在于瑞秋是否肯谅解,问题在于他自己实际是个什么人,以及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我是曾经那么打算过,”他诚实地说道,也许不是诚实,而是另一种欺骗的肇始,“就像你想的那样,但我忽然意识到,我不能再错下去,所以我把她带到这里,这使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犯错了。”

    “现在我希望你犯这个错,你知道吗?”瑞秋嘲讽地说道,若恩现在不是她的人了,即便她腹中是他的骨肉,“娜基娅已经那样老,没法和你交合,我大着肚子,即便你肯来找我,我也不会满足你,你现在是需要那么一个女人。”

    若恩双手捂住了脸,用力摩挲了几下,说道:“瑞秋,我没你说的那么糟糕,我也有我的自律,我只是有时候会……”他说到这里猛地意识到不对,生生地停下;瓶中界的几个月里,他没对瑞秋提到过杰西蜜,更不会提到克洛伊,“……稍微走神。”

    “如果你自律,就不会有他。”瑞秋继续嘲讽地说,但语气大大地转变了。“我们应该谈谈的是他,而不是你和我。”她双手捧着肚子隆起的地方,若恩自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是肚子里的孩子。

    瑞秋眼神是鼓励的眼神,鼓励若恩伸出手去摸她肚子隆起的地方,现在还只能这样。若恩照做了,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放在上面。

    “他开始会踢我了,踢得很重,一点儿也不痛,但会很惊讶,开始是这样,久了以后如果他不踢我就会感觉到恐慌,我会一直等着他踢,或者激励一下他,拍拍他的屁股,总的来说,他很好,很健康。”瑞秋的语气差不多没有了嘲讽,语速稍快但平和地说道,“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不是听到,是感觉到,他心跳比我心跳快多了。”她的手抓住若

    恩的手在她肚皮上移动,找了一个地方停下,稍微用力地按住。

    若恩感觉到脉搏一样的跳动,蓬勃有力,这先让他喜悦,随即却让他想到他自己长久以来的恐惧,脸上笑容稍微僵住,“你一直在用他,你希望他是个男孩吗?”

    “当然,如果是个女孩,长大之后会像我这样被人欺负,被人抛弃。”瑞秋语气又变得嘲讽,冷淡,脸色惨恻,决绝地说:“男孩会无忧无虑得多,我父亲至少是在我成年之后才离开家庭的,我没那么不幸,如果她是个女儿,她出生时就没有了父亲。”

    太多的秘密藏在若恩的心中,这使瑞秋每一句话对他而言具有比她的原本用意更大的杀伤力,这句话她无意中指向莎拉,一个她并不知道其存在的小女孩,若恩既觉得无所谓,也觉得心被割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流出血来。

    “这就是我们需要谈一谈的意义所在,”若恩深深吁了一口气,厚颜无耻地说道,“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娜基娅遭受了命运的荒谬,她需要一个人去爱她,陪伴她,不然就太糟糕了。”

    瑞秋的指甲掐进了若恩的手背,有一点疼,但不算太疼,她嘴唇紧闭,稍微有一点愤怒地望着若恩,并不说话。

    “那不是一场算计,而是冲动之间决定下来的,是托德的怜悯的某种体现,当然会很癫狂,我到后来才意识到;道理很显然,不是吗?娜基娅,她已经去日无多,我陪伴着到她死去,让她感受人世间的公平,没有遗憾地离开,然后,我就会回到你和孩子的身边,一直陪着你们。”若恩身体颤栗着说出来,眼睛不住地向上翻。

    “遭受不公正的人很多,你能每个人都亲自去陪伴么?”瑞秋眼睛眯成了线,恶狠狠地说道,“何况,我记得你发的誓,你说,永永远远,直到你们的生命都终结为止。”

    “那是一句谎话,”若恩脸色难看,像是偷窃被抓住,但这也是个好机会,“说谎是为了让人相信,不然有什么必要说呢?”

    “如果那是句谎话,我为什么应该相信你会回到我身边这句?回到我身边,这时你看起来已经做到了,但什么是一直?”瑞秋推开了若恩的手,回到若恩先前进来时坐下时两人的姿势。

    “我以往的确是个习惯撒谎的人,但对他我不会,以及对你。”若恩眼睛望着瑞秋的肚子,竭力让自己也相信这句话地说道。

    瑞秋摇头,但没那么坚决,她的身躯稍微松懈,等着若恩再说一句让她愿意相信的话她就愿意完全相信了。

    “站在安条克的大神庙门口,我没法走进去,有种力量阻挡住了我,直到战事结束,我始终没能进去,”若恩话题似乎转开,他抬起眼,专注地望着瑞秋,这是在瓶界里两人甜蜜时候也未有过的诚挚目光

    。在瓶中界里,瑞秋使他相信她就是娜基娅,是她欺骗在先,若恩后来的选择未尝不是对那时的某种报复。

    “为什么?”这是和瑞秋在安条克时听到的传言相印证的,她好奇地问道。

    “在到安条克之前,我被人杀死,杀死我的那个人就是盖娅,我真的死了,但随后被戈德所复活,他告诉我他完全复活了我,”若恩把这视为一种回溯,对人说出来比他独自思索似乎效果要好得多,“我看上去像是被复活了,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脉搏和心跳,也被神庙所拒绝在外,像会动的僵尸,我担心在槐树坊新建的那一所,如果建成后我却进不去,那该有多讽刺?”

    瑞秋伸过手来握住若恩的手,以及进一步地探手过来放在若恩左胸前,轻轻地摇头:“你是在用这个转移话题么?这根本不是一件好笑的事,你明明有心跳,也有热气,不止此时,在我们一起在瓶中的世界里就是这样,你不是僵尸,为什么要这样说?”

    “这一次,我多希望这是我在撒谎。”若恩双手环抱在一起,表情复杂,乞怜地望着瑞秋。他的这付神情使瑞秋想到,他并没把这个告诉娜基娅,所以这是真的,她的心顿时软了。

    “我不明白,那你到底是不是……”她关怀地问,同时轻轻地摇头,也不那么在意,她脑子转得比平时快多了,“也许这代表你获得了永生,不会衰老。”她想到这个先笑了一下,接着又陷入悲哀当中,“娜基娅去世之后,你真的会回到我身边么?”

    “如果你还愿意接纳我的话。”若恩叹了一口气,沉郁地望着瑞秋。

    “我当然愿意。”瑞秋说道,她拉着若恩的手,朝床里面挪了挪,她面对着墙侧躺,让若恩躺在她背后,“抱着我,抱着他。”

    若恩照做了,他的手轻轻地搁在她的腹部,她的手又叠在他手上,这是他们由瓶中的世界出来之后第一次这么睡在一起,瑞秋有些恍惚,觉得什么也没改变,之前几天的痛苦是无聊乏味的庸常生活里的一个噩梦,长安城是个梦中之梦,她几乎没离开过这个院子,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

    若恩发出了鼾声,瑞秋还睡不着,她不平地想,他是个怎样没有心肠的人,说了那么多谎话之后怎么安心睡得着?而自己居然愿意相信。枕头下有一把刀子,是塞纳给她用来当他们不在时防身的,她可以伸手摸出来,用力插进他的胸膛,在他死去之前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不是在跳动。

    她没那么做,她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那只是想想,她还是怀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说的那些是真的,哪怕只是一部分,不完全是。

    长夜过去,若恩由酣眠中醒来,天已经蒙蒙亮,瑞秋不知在夜里何时换到了床的另一头睡下。他起床,稍微整理一下

    出房间,见平常醒得早但起得晚的娜基娅坐在院子里树下,若有所思。

    “对不起,我惹了太多麻烦,把她送走之后就好了。”他在娜基娅身边坐下。

    “她不会波斯话,我没和她说什么,睡觉前一起喝了点甜酒,我能感受到,她并没喜欢你,也不是被你骗到这里来的,她是……”娜基娅嘲讽地低声说道,踌躇了一下,“她是个心机的女人,这么做是有目的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说她去参加一个什么法会,希望我和她一同去,我想我不一定要去。”若恩心怀险诡地说道。

    “干嘛不去?我想要保护你,希望你别踏入什么陷阱,但我觉得她不是给你布下了陷阱,而是个恶作剧的玩笑,我能感受到。”娜基娅脸色现出一丝微笑来,像是回想起自己的年轻时,话也从未有地多起来,“在加诺尔村子里,日子太平常乏味,我们到村子当中的磨坊买点什么,通常并不会直接去,而是会盛装地到西边的唐迪姑妈家去做客,待上一下午,回家时才顺路去磨坊,花不到半刻钟就卖完和买完所有东西。对我们来说,真正的目的是买卖家里所需的东西,在形式上我们看作是拜访唐迪姑妈。实际上,在泰西封时也几乎是这样,我叔叔的儿子库拉索出生的时……”说到泰西封,娜基娅变得惆怅,停了下来。

    “我不明白。”若恩老老实实地说道,也许明白一点,但不完全明白。

    “喜欢的事,和必须做的事情。”娜基娅提示地说道,“去磨坊交换是必须做的事,但那太乏味了,令人生烦,我们就设法让它变成我们想做的事,拜访唐迪姑妈;其实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说。”

    若恩想起甘璎说过她有个师父,但病在途中来不了,也许并非如此,他实则是一个天尊道的师尊,他有一条可以翱翔九天的龙,他不想这么平平淡淡的见自己,而是通过甘璎来引导自己。照娜基娅说的,甘璎是为了把自己引导去无遮法会,甘璎的行事看上去像是在诱惑自己,那是她自己喜欢的方式。

    这是娜基娅的经验,瓶中界的经验,未必是真实的,他想,勉强地挤出笑容来。

    “我不能说她真的是这样,但我觉得你该去,带上塞纳和兰道尔一起。”娜基娅收起了笑容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