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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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7章 露水相逢

    远处传来些嘈杂的声音,这很不寻常,但若恩没有在意,他继续对沙普尔说道:“我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想,直到仔细地想过如果你回去,一件一件地将会遇见哪些事,这些事情解决的难度有多大,涉入的人有多少,他们可能站在你这边,也可能站在完全相反的那方。如果你仔细想过这个,而不是只想对你有利的那些,你会承认,这事情几乎不会成功,还会造成千上万人的罹难,包括你自己和你的亲族。”

    “可是,我非这么做不可,如果我用赦免所有阿卡夏教徒无罪,允许阿卡夏在波斯境内传播,乃至于我自己也加入阿卡夏教,成为信徒来交换,你仍然不会支持我么?”沙普尔缓缓地说道,深沉地望着若恩。

    若恩摇摇头,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觉得好像所有该说可说的道理都已经对沙普尔说过一遍了,有些还不止一遍,但他毫不为所动。某种程度上,若恩能理解这一点,他自己都很难忘记自己虚无缥缈的皇子身份,何况沙普尔是万里之国真正的君王,甚至他并没有被正式地推翻或者废黜。

    “如果你打算杀死我,那现在就动手吧,或者在我背后也行。”沙普尔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轻轻地捶了一下床上的小桌,起身往屋外走去。盖娅靠在门口,沙普尔经过她,谁也没有看对方一眼。

    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大声,差不多就在院子外不远,若恩有些惊讶,他意识到那是针对自己而来的,起身走到盖娅面前,问道:“你仍然会保护他,护送他回波斯的,对吗?”

    盖娅压抑着情绪,开口却说不出话,好一会儿,终于声音颤抖地说出来:“我会在这儿等檀摩加若回来。”

    若恩懂得盖娅的意思,点头赞许,他也走过盖娅,出到院子里。

    院子外的人嘈声已经大得好像人们立即就要冲进来,怕不有几百人停在墙外,大声地叫喊譬骂,“就是这儿”、“蛮夷”、“妖怪”、“把他们都揪出来”等等不一而足。随着噗、噗、扑通、扑通,当啷、咚的声响,各样东西越过院墙纷乱地砸进院子,砸在地上,窗户上,发出不同的声音,令人心惊,甚至有些奇怪的味道弥散开来。

    兰道尔和塞纳闻声出来,都站在院子里,惊讶地望着闭着的院门。

    若恩抬手让大家都不必担心,这里只有他一人懂得汉话,他走到院门背后,稍微迟疑一下,听得门外人声鼎沸,才要伸手开门,门已经被敲得有如震天响。

    “塞纳,麻烦你照看一下瑞秋,好吗?”若恩转身对塞纳大声地说,用拉丁文,接着他转回身抽了门闩,打开了院门。

    门口已经密密地堵了五六个人,人人都伸出一只手大力地拍门,门一开,这些人吓了一跳,都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手倒还悬在空中。若

    恩也不躲避,跨出门槛站在门槛外,将那五六人又逼退一步。拍门的几人只好又退了几步,连同其它后面站上来的人一起将若恩围在半圈中,和若恩相距着三步左右。这时若恩才看见门外不算宽的坊道被堵得密密实实,真有好几百人。

    “我是苻镇,住在这里,不知各位上门来,有什么要指教的。”若恩谦和地说道,他不知道那几个人谁是领头的,只能含糊地面对着所有人泛泛地说道。

    那五六人似乎楞了一下,谁都不开口,稍微面面相觑,好像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正此时,若恩眼前一花,一个人由那几个人背后挤了出来,冲到面前揪住若恩衣襟,抡拳当面打来。若恩猝不及防,脸上顿时中了一拳,血同时在鼻孔和嘴里流了出来,他倒不觉得十分疼痛,手抓住那人的手臂正要挣脱,又是一拳打在肚子上,疼得他一下子弯下腰,打的人却不是揪住他衣襟的那人,而是旁边挤出的另一个。

    接下来人群一拥而上,有好几只手都抓住了他,一起朝外拖,要将他拖进人群当中,同时数不清的拳头由四面八方而来,击在他身上各处,这些拳都不如他挨的第二下更痛,都可以忍得,许多只手拖扯他的方向不一,各自抵消许多,不至于一下子陷进到人群中去,但也拖得远离了自家院子门前。

    只听得嘭嘭几声响,拽住他的手顿时都松开了,同时有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将他奋力由人群中拖拽出来,若恩被趔趄地拖回院门口处,晕头转向,只看见塞纳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身前,兰道尔站在塞纳身边,两人一起如铁壁一般挡住了众人。

    “你们要做什么!出去,滚出去!”塞纳大吼道,用的是拉丁语。“出去,滚出去!”兰道尔在旁边也助威道,实际上他们自己都在院门外了,院门外的人们全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人群稍微楞了一下,大声地喊道,“妖怪!蛮夷!朗朗乾坤怎么能容许你们这些妖人作祟!”有人大声地鼓噪,“冲进去,打死他们!大伙儿一起上啊!”

    有人便冲了上来,被塞纳一把抓住手臂,提起来抛了出去,砸中好几个人,接着又是另一个也如法的抓住丢出去,兰道尔也挥拳击中两人,将那两人顿时打倒在地,围住的人们被逼退三四步,一时没人敢再冲上来,两下僵持。

    若恩腹部被打中的那一拳令他呼吸时肋处有刺痛感,不能深呼吸,只好急促地呼吸,稍微定了定神,佝偻着腰,艰难由塞纳背后走到前面直起身来,面对着人群,尽可能地抬高声气说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总要有个人出来对我说,如果有什么误会我还可以解释的,乱打一通算什么本事!”

    一个中年人站出来,大声说道:“你们是什么邪

    教,教的是什么道理,教人喝的是什么毒水,那毒水有多毒,难道不要对我们说清楚么?”那人说完,人群爆发出一阵鼓噪来,连声要若恩说清楚讲明白,那鼓噪声比刚刚还要大得多,听起来已经不只数百人之多。

    若恩有些迷糊,他想过许多,万没料到会有这样荒诞的指控,“我传的是自罗马而来的阿卡夏教,我们有用到圣水,但圣水不是毒水,也不是给人饮的,只是仪式上用来洗涤身上的不洁,这有什么问题么?”

    “胡说八道!”那男子愤怒地吼道,“牛庆是不是你的弟子,他是不是喝了圣水?他今早上忽然发狂,杀了他的父母,说他们是魔鬼,这难道不是你这样的邪教教唆做的,这难道不该由你们来担责?”

    周围人们又是一番鼓噪,人群涌动,眼见又要一起冲上来。

    若恩脑子里嗡的一下,口中有些发苦,大声说道:“不是,不是,不是,我们是教人行善,积德,孝顺父母的,怎么教人杀人!”

    “牛庆,是不是你的弟子!”那男子像是作法一般地舞动双臂,竭尽全力地吼道。

    “他是入了阿卡夏教,但不算是我的弟子。”若恩否定,但这否定也不怎么有力。

    “别给他废话了,他这个邪教说世界要毁灭了,恫吓大家信他的规划,我们大伙儿一起冲进去,把这儿踏平!”人群中有人高声吼道。鼓噪声猛地大了起来,嗷嗷地吼叫。

    “你是邪教的头子,我们也要抓你去见官,你束手就擒,这里就没人会伤你!”那中年大声喊叫得失声,说得既像是真的,又像是计谋。

    若恩心中发慌,他看到片刻后的惨况,许多人倒在地上,即便没流多少血,因为这里没有铁器,但还是确凿无疑地死去了,死于践踏和殴打,自己也倒在地上;院子外是如此,院子里也尸体也累籍着,即便有塞纳和兰道尔阻挡,许多人还是冲了进去,疯狂地撕扯殴打任何人,盖娅、瑞秋还有娜基娅。这些狂徒怀着不知有何而来的恨意,发泄他们的愤怒,推倒女人们,脚踢在她们身上,踩踏她们,手紧扼住她们的咽喉。

    那景象栩栩如生,他不再抱持还可以以言辞来说服的希望,而是希望时间回到什么还没有发生以前,就像过去许多次被验证是有效的那样。

    但——他楞了一下,这一次他似乎做不到了,时间分秒的,白白地流逝,他似乎看得见每个人的每个动作,所有人像海里的每一簇波浪一样,运动着,集聚着,不可阻挡地即将发出最具破坏力的冲击,既没有停下,也没有往前倒转。

    他绝望地闭上眼,双肩微张,脚下尽可能地抵定,等待着冲击力最先到来他的身上。

    嘈杂声忽然停歇下来,没有人冲上来,时间似乎停下。若恩等了一下才睁开眼,他看见

    每个人都睁着眼睛,脸上似乎挂着晶莹,表情既凝重,又激动,根本没有疯狂的痕迹,即便他们如刚刚一样的敌视着自己,但至少要平和得多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若恩想,他也不指望马上找到答案。他摸了摸自己脸上,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

    刚刚那个中年人这时开口说道:“我们大秦最看重的是孝道,不管牛庆是你的弟子,还是阿卡夏的信徒,他都不能违逆这个。你最好去廷尉府去看看他,看看他是怎么回事。”说完他有些恍惚,又有些惭怍似的,低头挤进人群。他一走,站在前面的人们也纷纷地转身挤回人群,很快如堵的人群便松动,慢慢地退后散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塞纳转身对着若恩,有些生气地问道。

    若恩摇头,目光茫然,“我不知道。”

    “那个人说了什么?”塞纳又问道。

    “他说,他们愤怒地来是因为昨天做完洗礼的牛庆,今天早上杀了人,杀的人是他的父母,他们愤怒不过,所以上门来问罪。”

    “那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就走了?”

    “我不知道。”若恩转身朝东边走去,他觉得那中年人说得既有道理,也没道理;但不管有没有关系,他该去看看牛庆,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弑亲,为何如此。

    塞纳追了上来,“你去哪儿?”

    若恩停下来,“我一个人去,你保护好家里的人,这儿更需要你。”

    塞纳不情愿,若恩更为坚决,两人僵持了一会,塞纳只好掉头回去。

    到了东城的廷尉府,若恩向廷吏报说来探视牛庆,这是他三天里两次来,廷吏正好是他上次见过的,这次格外行方便,让他不费一钱地比廷官还先一步地见着被五花大绑地捆起来的牛庆。

    牛庆满脸是血,身上衣衫被撕得稀烂,神情萎靡。若恩看了,不难想见他行凶以及被众人绑送到这里时都发生了什么,心情低沉,问道:“为什么?”他不是法官,不用问具体过程,是来问真相背后缘由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牛庆愣愣地望着若恩许久,忽然大恸地哭泣起来,挣扎着对恩跪伏在地,以头抢地,“求求师父,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你不知道……”若恩喃喃自语,他也有许多不知道的事,但就那么发生了。

    “我……”牛庆目光闪烁,想要说什么,却又茫然无措,他似乎发现一点转圜之机,立即便又失望了,“那个人根本不是我,我没有要杀他们,我要是对官老爷说,那时候杀我爹妈的人,其实不是我,会有用么?”

    “我不知道。”若恩毫无用处地这么说,廷吏在送他进来时就已经给他说过了,牛庆杀人被当场擒获,不存在什么疑惑之处,他也听得出牛庆声音里的癫狂,他平时完全不是这样的。此情此景看上去好像他

    根本就不必来,来不来都一样。

    “师父,我还没为亚里斯起一点作用,就让你蒙羞了,让阿卡夏教蒙羞了。”牛庆惶惶又惭怍地说道。

    这话让若恩感觉到了一丁点的光,尽管他还是不知道是什么。

    “好好地受苦,这是我们应得的。”若恩对牛庆说道,这差不多是在说坏人更容易得到亚里斯的正道,这会产生无穷无尽地颠倒辩难,他知道这是假的怜悯,毫无意义。如果囚笼中被关着的人是他,阿里斯托主祭也会对他这么说。

    “师父,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牛庆问道,他的目光追着匆匆离去的若恩,但只能到拐角为止,“我还不明白呐!”他的声音因为困惑和恐惧而拖长,最后变作了鬼哭一般。

    出了监狱的大门,若恩有些踌躇,不知该往哪儿走。

    长安城中此时他有不止一个地方可去,不止一个人可见,但没有哪个地方比别的地方更迫切,哪个人比别的人更必要;没有一处一人是更重要的,比他心头的疑问更重。他茫茫然地走了许久,在累瘫倒之前,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喘气不已。

    他回想着那几乎已经发生然而又戛然中止的狂暴冲突,突然中止比这狂暴之所以起还要来得令他费解,没有那看起来像是泪滴一样的东西挂在人们的脸上,他知道现场所有的人都没哭,说泪滴似是而非——但他也想不出有别的什么东西更像,今天不知道会出何等样的后果。这还是第一次,若恩看见了死亡的后果,而并不是由他回卷了时间;在那个时刻,他已经绝望,准备接受最坏的结局;一种他不知道的力量以另一种方式避免了浩劫。

    “敢问公子,从这儿该怎么去法华寺?”

    一个清亮又柔软的女子声音将若恩从无望的沉思中唤醒来,他抬起头,看见一个身穿着素色缁衣的年轻女子,手提斗笠,正站在路边面朝着自己发问,不知为何,他浑身一震。

    那女子素雅清静,同时又明眸善睐,前者令人敬畏,后者令人亲近,甚至不止亲近,而是跳动的诱惑,两种似乎相反的特质集合在她的身上,而并不相互冲突,相本来就该如此一样。而尤其令若恩陡然一震的是,这女子隐隐有三四分娜基娅年轻时的模样;她大概没有娜基娅那样宛如明光剔透般的美,但形容仿佛相似,比此时的娜基娅更像娜基娅本人。

    “我……”若恩没听过法华寺,更不知道在哪里,但他不想说不知道,“我正住在法华寺不远,从这里回去正顺路,我可以为你指路。”

    “我姓甘,名璎,由南方来,第一次进长安城,不知道道路,还望公子多多指点。”甘璎声音既清亮又柔和,正像是要和他展开许多故事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