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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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2章 周公之会

    “我的房间?”苻坚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好随便捡了一个发问,他隐隐地觉得这也不像在另一个世界出生,他依然在原来的世界,只是所处的位置不同了;他手指着身后的宇文奚,又问道:“那么他呢?”

    那个男人打量着宇文奚,迟疑了好久才转过来对苻坚说道:“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我想他只能和你住在一起。”

    如果是在阳世,这样当然很成问题,但这是——“我还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该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苻坚和气地问道。

    “你在那个世界死了,你的身体死亡了,这是你灵魂来到的地方,鲲艇;我不是说过,你不必希望第一天就明白所有的事,你会在这儿待很久,或许应该说是永久。”那个男人眼珠有些突出地瞪着苻坚,既冷酷又热肠地说道。

    “鲲艇,北冥有鱼的那个鲲,”苻坚喃喃地自语,他对眼前的状况有些困惑,但转念一想,自己死了,不在地狱而在清空当中,还能期待有比这更好的事么?

    男人招了招手,在他和苻坚之间的空中出现了一只悬浮着的青鱼,头部透出橙色的光芒,微微闪烁着。“这是青鲲,它会引着你去你的房间,”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实际上,当你进了你的房间之后就不能再出来了。”

    男人的话让苻坚觉得有些怪异,“我为什么应该出来?”

    “好问题,”男人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在嘲笑苻坚的反问,接着说道:“这里住着人世间所有的贤者和君王,也许你会想见他们中的几位,在你住进你自己的房间之前。”

    所有的君王和贤者……这是一个别样的墓地,苻坚心中有些发毛地想,住进去便不能再出来,而自己仍然“醒着”;这鲲艇,与其说是墓地,不如说是永久的监牢才对,比之在幽冥地府被审判,然后受苦惩膺,接着然后转世为人,这样的存在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也许你会想见他们,如果不是的话,青鲲就引你和这位小哥住进你们的房间去。”坐着的男人见苻坚沉思不语,发声提醒道。

    “为什么住进去之后就不能够再出来走动?”苻坚问道。

    “简单地说,这和房间的样态,以及你们的保存状态有关。”男人语焉不详地说道,有些不耐烦。

    “保存?”宇文奚这时候走了过来,在一旁问道。

    “保存你们的魂魄的方式。”男人说了等于没说,苻坚和宇文奚完全不懂得,他语气谦和而严厉地接着说道:“够了,我要第三次说出同样的意思,你们刚刚到这里,对这里一无所知,你们可以慢慢地学习,理解,但不要指望一开始就了解所有的事,这超出了不止是这里地规律,而是所有世界都遵循的规律。”

    “我想要见……”苻坚妥协了下来,他开始想如

    果见一个或几个古人是有必要的,那应该是谁。他从来好奇心重,顿时便想到十数个古代的君王或贤者,他都想去见,和他们倾谈一番,“我可以见几个?”

    一个沙漏忽然出现在那个男人的手中,他将沙漏对着苻坚亮了一下,摆在面前桌上,说道:“以此为限,你要见多少个都可以。”

    苻坚见那沙漏上部的沙已经在往下窸窸地滑落,瞬息便在底部堆了个小尖出来,心中焦急,飞快地说道:“还没有开始,重来,重来!”

    那男人盯着苻坚,微微摇头,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我要见……周公!”苻坚脱口而出,他本来想说要见孔子,但意识猛地一滑,又往前推了许远,溯到周公那儿去了,随即想起自己对周公只仰其名,他的事迹了解得却不多。

    在一个圆顶的帐篷中,姬旦有些惊讶地抬起来头,望着忽然出现在帐中的陌生人。

    苻坚望着那个身材矮小,微微发胖的中年人,心里有千万个疑惑,同时也想着那个已经开始了的沙漏,问道:“你就是周公?”

    姬旦摇头,说道:“我是姬旦。”接着他又点了点头,“你也没有找错人,或许你们称我为周公,我不能反对这个。”

    “这是在哪里?”苻坚心思如飞,一句双关地问道。

    “你同时在的地方。”姬旦答得既俭省,又意味深长,对苻坚来说,也已经足够。

    “你是孔夫子赞誉的完人,我想知道,在你辅佐成王时,真的没有动过心么?管叔真的叛乱了,你才杀死他的么?”苻坚直截了当地问道,不想耽误一点时间,他意识到自己要见周公是有道理的,对于苻生而言,自己就是周公,对于自己而言,苻氏那一干叛乱的兄弟,连同苻融在内,都是管叔。

    姬旦轻轻一笑,说道:“成王小的时候,我没有私心,只怕这个家族自相残杀,我苦撑局面,是为了这个,这比我忠于我的哥哥要重要得多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是为了姬家,也是为了自己的一家才那么做。”他停在这里,微笑着看着苻坚,仿佛希望他说点什么。

    “后来呢?”苻坚紧促地问道。

    “姬诵逐渐长大成人,将要接管国事的时候,我是有那么一点……心乱。”姬旦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讥诮自己,“我愿意说,许多事出于偶然,偶然也是人心的变化。”

    苻坚仿佛看到沙漏里的沙不断漏下,几乎快要过半了,“什么偶然?”

    “那天早上,我用来割炙的小刀掉落下来,割伤了脚趾,流了几滴血。”

    苻坚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偶然?”

    “一把割炙的小刀,”姬旦摇着头,脸色嘲讽,“我觉得那是不祥之兆,所以我单身匹马地离开了镐京,去了洛阳躲避。”姬旦说到这里便停下,神情云淡风轻,却

    有隐隐的雷霆之势。

    姬旦的回答算是解了苻坚第一个迷惑,但这对他毫无帮助,他面对的是和姬旦完全不同的局势,苻生不是姬诵,甚至洛阳那时候也不在秦国的疆域内,他该出奔到哪儿呢?也许来见周公问这样的问题,本来就毫无意义,他也没有得到想要的。

    “后来,你杀了管叔,管叔的罪是必死的么?”苻坚接着问道,已经有些怏怏的了。

    “他那时已经得了必死的病,命在旦夕,他把命交给我用来立威,这样别人才知道律令的威严。”

    “你是说,你实际上宽恕了他,但他自知活不了多久,所以自请被你杀死,用以成就律令的威严,这一点为何没有流传下来?”

    “如果流传下来,怎么还会有律令的威严?”姬旦嘲讽地看着苻坚,轻轻摇头。

    苻坚叹了一口气,对于刚刚的对谈,他觉得有所得,又觉得只有失望,甚至对沙漏的沙子还在流逝这件事也不那么在意了,“你知道我是谁,我做的事情么,你怎么看?”

    姬旦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但对你做过的事没什么可说的。”

    “为什么?”苻坚不假思索地问道,他同时觉得这很傻。

    “因为这没有意义。”姬旦深沉地说道。

    苻坚又站在了刚刚的大厅里,面前对着那个高额的男人,身边是宇文奚,桌上的沙漏里的沙子差不多漏了一半。

    “感觉如何”那高额的男人仰头问道,“以及还还想要见谁?”

    “等一下,我有问题要问你。”苻坚指着那沙漏说道,几乎伸手去够,但他忍住了。

    男人在沙漏的什么位置按了一下,沙子停了下来。

    “你说的我要入住的房间是什么意思?”苻坚想着他刚刚见到周公所住的那个帐篷,那帐篷只有不足三丈的长宽,周公实际坐在他的床上,他有一张案几,案几和床就占了接近一半的空间,那太狭小了,而且,为什么是一个帐篷?

    “就是你想要的卧房的样式。”男人语焉不详地答道。

    “我想要……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卧房?”

    苻坚置身在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小床,一张案几,一方垫席。这是苻坚刚刚弱冠在东海王府里的房间,那时候他只是世子,父亲还在,那儿是他内心安宁的所在。

    “这怎么够,我们有两个人,这儿怎么住得下?”苻坚有些恼怒地抱怨道,心里同时隐隐地觉得这是不大对的。

    “你们实际占用的地方还要小得多,这是投射出来的形象。”一个声音对他说道,正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但他人并不在这儿,“我刚刚忘记提醒你,你入住的房间只是个委婉的说法,不如说你被保存起来,你们都只需要很小的一点点空间,没人来拜访你的话,这里永远也用不上。”

    是啊,的确不会有人像刚

    刚那样同时想要见自己和宇文奚,在历史的长河里,宇文奚又是谁?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的话,这里当然足够,周公只占用了那么小的一处帐篷,甚至比这个房间还要小。

    “那我们实际是在哪儿?”苻坚把实际二字咬得极重地问道,心里又惊惶,又喜悦。

    “在灵屉中,比你活着时那个世界的针尖还小的一格灵屉中。”男人的声音说道,这回答等于没回答,但也算是回答了。

    苻坚不能问得更多,那只会增添迷惑,他又回到露台上,男人在沙漏上按了一下,沙粒又向下沙沙地滑落起来。

    “我想见孔夫子。”苻坚说道,同时他看了一眼宇文奚,宇文奚抿着嘴,神情严肃,正仰头望着露台以上的建筑,不知在看什么。

    孔子垂垂老矣,赤裸地泡在泉水中,露出水面的半身红通通的,周围山光水色,正是阳春烂漫时;苻坚也赤裸着,坐在孔子的对面,一条毛巾搭在他的肩膀上,瑟瑟发抖。

    “我大概算是个胡人,但我服膺华夏的文化,也服膺师尊的主张,我尽力贯彻师尊的仁恕之道,自以为已经不可能更好,可是我却失败了,我想问的是,这是我的错,还是师尊的主张不大对。”苻坚牙齿打战地问道,他一下子被浸进冰水当中,即便经受得住,也还是冻得失魂落魄,抓紧时间问道;他并没打算这样不免带着责问的语气,只是时间实在是紧。

    他意谓的失败是指苻氏的兄弟不断反叛,包括最后苻融的这一次,死亡代表着论定,他不知道如果活着未来还将遇上什么样的败灭。

    孔子有些迷惑地望着苻坚,思索了一下,说道:“我的主张并不是为君王者的运筹统御之术,而是为每个人备下的道义规则,遵循我的道,人可以活得更好,但不一定可以战胜倾轧,那是完全不同的。我希望人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好;让人变得更好,是我全部主张,忠和恕只是其中具体的方法,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他的表情有些沮丧,脸上的皱纹凑在一起,像在为自己的道使苻坚败灭而感觉愧疚;苻坚凝视着孔子,感受到他的痛苦,觉得自己完全懂得孔子所说的更好是什么意思,它是人世间每个人都应该遵守的美德,而不是战胜敌人的权谋之伐;所以那个问题当然是——是自己的错,而不是孔子说错了。

    苻坚想到这里,惭愧地低下头,说道:“这是我的错,是我食古不化,不知变通,固执己见,自以为是,才铸下了大错,并不是师尊主张的错。”他心里闪现了许多念头,全都是自己过去二十余年所经历的重大事件,大体上他都秉持自己的信念做的处置,如果全都,或者大部分做了不同乃至权谋的处置,此刻自己的遭遇,秦国的处境会不会有不同?不同是更好,

    还是更坏?总不会是不增不减的不变。

    他隐隐地想,那样的话,我也就不是我,即便仍然姓苻名坚,还是大秦的天王,也是别一个人了。

    孔子叹息了一下,说道:“我自己在那个世界时是个失败的人,失败而未悔,这就不去管它了。以往有不少人死后来看过我,他们胸中都有一股不平之气,埋怨受了我的蛊惑,是我的错,说法和你说的大同小异,我虽然觉得并非如此,大概是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做得不对的地方才导致挫败的,但久而久之,我也怀疑是我的那一套是错了,不仅自己错了,也误导了后来的人,而同时已没有了修正的机会,大概只有任它在世上贻害下去,除非有一天有人能站出来把它踩在脚下,又或是把它撕得粉碎,这个错误才会纠正。”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苻坚,神情和他说的话好像截然相反。

    苻坚不由错愕,他本不是为了埋怨而来见孔子的,而是为了请他评判自己践行仁恕之道是否真纯足够,像是学生渴望得到师尊的肯定,他的授业老师曾桂籍籍无名,他的肯定不足为喜,即便是王猛也有君臣之私而评价作不得数,他是个君王,该得到孔子亲自的评判,可他一开始就把问题问得偏了,乃至使得孔子说出他完全始料不及的话来。

    “不,师尊,当然不是忠恕之道本身的错,而是后世每个人在那些重大的事情上具体的措置上有不对的地方,才使得他们,以及我……我最知道这一点了!”苻坚摇着头,谦恭又坚决地说道,他大致想得到孔子所说的不少人可能是哪些人,他读书时由老师指点,以及和王猛古今纵横的谈论时对那些过往有还算充足的认识,“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会把每件事都处置得更好些,证明师尊的主张是对的!”

    “可是,没有如果。”孔子温和地提醒道,皱着的眉头稍微舒展,他对苻坚所说的话显然欣慰,可是,没有如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