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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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青云上的鲲艇

    “我不怪你,”苻坚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们并肩而行,已经沉默好一会儿,各自怀着心思,“如果我还可以决定的话,我会宽恕你,宁愿你活着。”

    宇文奚继续缄默了一下,才带着倔强说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这句话使两人似乎又回到刚刚的僵持当中,他们似乎已经说过了许多话,但并不能更进一步,而是始终停留在这里。

    苻坚不能说这不好,黄泉路上有人相伴,但宇文奚专为此来,这使他心中始终怪异,何况听起来宇文奚和苻锦有些瓜葛,自己却不好去问,这更增添了诡异之感。

    “你今年……多大了?”苻坚叹了一口气,他始终没法释怀,忍不住开口问道。

    “十七岁。”

    “太不值得了。”苻坚脱口而出,说完便后悔,这话毫无意义却伤人。

    “但愿当时我没射出那一箭。”宇文奚语气依然谨严地说道,无波无澜。

    “但愿当时我没有……”苻坚不自觉地重复这句话,却想不出自己但愿什么,但愿自己坚持救下苻法么?那大概能让自己后来的岁月里内心的歉疚少一些,但如果苻法真如太后预料那样谋反了呢,那时自己羽翼未见得丰满,难说就能像后面一样顺利地敉平叛乱。

    “我对未来没了信心,现在死比往后死要好,活着没有意义,我知道我还会惹出更大的祸。”宇文奚说得平静,却有无限的消沉。

    那些在苻坚眼前经过的过去,以及未来在他脑子里又飞快地浮现了一下,一边问道:“你说你未来会惹更多的祸,你看见了么?”一边心想,这是不对的,那些我看见的未来显然并未发生,那只是我心里希望发生的和害怕发生的,是爱和怖;宇文奚怎么能在死之前就知道自己会惹下祸事呢,何况那些祸事不一定是真的。

    “我看见了些别的,”宇文奚语气稍微和缓了些,苻坚没有转头看他,却能感觉他浮现出了笑容,“在未来,我害怕那样的未来,宁愿不出现在那里。”

    “你看见的那些,并不是真实的。”苻坚有些急切,即便他知道说的都是废话,既然宇文奚已经自杀,已经魂魄游荡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回不去了。

    “大概……我是厌倦了。”宇文奚好像比大他三十几岁的苻坚还要老气横秋些。

    “还有多远才会到?”苻坚问道,这听起来无论如何有些像是他想尽早和宇文奚分开,但实际上绝不是这个意思,毋宁说他希望宇文奚一直陪着自己,不要离开,他担心分别的时候就快到了,他意识到这一点,赶紧解释道,“我们总会分开的。”

    “我没来过这儿,不知道。”宇文奚平实地说道,没有怨艾。

    路在他们面前忽然分开为两道,他们猛地便站在了一处分岔口的前面,赶紧收住步幅,定

    睛看去。前面不远处弯向左边的道路一路向下,逐渐地步入一个巨大的深渊当中,深渊其上的天色暮霭沉沉,远处更有些阴风惨恻之感;右边的道路则是一路向上,右边天光明媚,半空中隐隐地看得见些瑞气祥云。两条道路的中间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分隔,将天地竖着对剖成了两半,两天的地势显然不同,被勉强地合在了一处。

    “这就是你说的不同的道路?”苻坚问道,他尽量不去想两条道路的外在所代表的意义,那寓意似乎显然,但也可能完全是错的。

    宇文奚打量着两边的道路,说道:“陛下,你要行的道路在右边。”

    “如果是这样的显然,你来不是……”苻坚说到这里停下,意识到自己一直纠结在这里不得解脱,“它们有什么不同?如果我走左边会如何?”

    “左边是寻常人所走的幽冥路,如果陛下走这边,那么会和常人一样过望乡台,喝孟婆汤,进幽冥地府,由判官判断一生的功过,然后历经炼狱,或沉沦鬼蜮,或转世投胎。”宇文奚没看着苻坚,他一直盯着左边道路一直到远方沉入的深渊,脸色又惊骇,又喜悦,像是终于解了长久的迷惑。

    “右边呢?我为何该走右边?”

    “右边是君王与贤者的幽冥路,不,或许不该说是幽冥路,而是青云路,那儿直接步上云霄之上成为神祗。”宇文奚这才将头转向右边的道路,这边他倒不那么兴奋,语气也变得淡淡的了。

    “君王,世间的君王荒淫暴戾,愚蠢怯懦的多,他们何德何能与贤者并肩而可以步上青云路?”苻坚淡然地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神仙做事也不免趋炎附势吧?”宇文奚轻轻地说道,自见着苻坚以来语气里头一回带着些嘲讽。

    苻坚对这个答案一点儿也不满意,接着问道:“青云路的尽头是什么?如果说常人在幽冥地府接受评判,接受惩罚,再转世投胎,那君王和贤者在青云殿上又会遇见什么?”

    宇文奚摇头,说道:“陛下上去自己看就知道了,我只是来这里为陛下引路,唯恐陛下进了幽冥域中。”

    苻坚来时路上满以为自己会进幽冥地府,接受判官的评判,如果说死亡的一切都是不好的,这大概是唯一他所期待的。他希望自己得到公允的评判,不论是在后世,还是今世,宇文奚却让他走另一条路,那条路上可能什么都更好,但唯独缺了这一个,这令他犯难,蹇眉沉思,不能决断。

    “我为什么不该进幽冥域?”

    “陛下大概不觉得,但说出来就简单极了,陛下在位数十年,虽然勤政爱民,是一流的君王,今世无可比拟者,哪怕往前推一两百年也是最好的君王,或许可和汉光武帝,前汉的文景帝、武帝相媲美,但所行的事也曾令许多人丧命,以

    一命一案来做评判的话,陛下恐怕要受到最严酷的惩罚,这显然是不公允的。不论哪一个君王皆是如此,因此天上的神祗做了这样的安排,为天下君王另辟一条道路。”

    苻坚听得心惊胆战,他当然承认自己在行仁政,出义战时不可避免地使许多人死亡,但总以为功过相抵,功远远大于过,所以对幽冥的评判怀着莫名的期许,觉得可以洗清自己的不白之冤,而听宇文奚说一命一案,以及他听过救十人之功不可低杀一人之罪的知教偈,这正好相互印证,心顿时灰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苻坚好容易才问出来。

    “我觉得那不合情理,只是在情理上这样假设一番的,也许这条路上也有评判的判官,也许什么都一样。不亲自经历,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对还是错。”

    “为何……”苻坚只说出两个字便停了下来,他想到宇文奚已经反复说过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来引路的,自己问他当然得不到解答,怔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会跟我一起,对吗?”

    宇文奚脸上现出喜色,喃喃地说道:“如果进得去,我当然愿意。”

    苻坚一把抓住宇文奚的手,豪迈地说道:“如果我进得去,当然你也就进得去,如果你进不去,我们就一块儿走另一边。”说着不由分说地便往前走。宇文奚稍微挣扎一下,便由苻坚拽着,两人一起往右边那条道路走去。

    宇文奚不自觉地身体偏了偏,好像碰上了无形的阻挡,但随即他便跨越了过去,踏上右边的道路,苻坚则是浑若不觉地走了上去。

    两人刚踏上右边道路,才刚刚高出原先的路面一分,只觉得身外陡然变得更亮,往左边看去,左边先前的道路已经看不见,更别说远处下沉而入的深渊,道路两边地势一般无二,都亮堂如白昼,乃至比阳间的白昼更多了许多五彩的瑞汽。

    高出地面一直朝上延伸去的道路并非依靠着山势向上,根本没有山,所见四下皆为绿意盎然的平坦地表,他们脚下踏着的道路只是薄薄的一层洁白的花瓣铺就,花瓣形状大小各异,发出淡淡的香味,令苻坚心旷神怡,这和先前在地上看到的情境完全不同。虽然是向上的道路,走得也毫不艰难,他们仍然飘在花瓣路上一分的高处。

    “我们此时究竟是鬼,还是仙,如果这就是仙,那成仙未免太容易了吧?”苻坚松开了宇文奚的手,心情又激动,又好奇地问道。

    “陛下,不忙判断这是什么。”宇文奚口吻沉静地说道。

    苻坚忙不迭地点头,他觉得宇文奚说得对极,自己在阳世的无数阅历居然敌不过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可见自己这一世经历虚妄的多,实在的少。

    行在向上的青云路上,清风拂来,令他们有如御风而行,离地渐远,离天渐近,

    飞了不知有多久,穿过许多层云,在不知哪一刻起周遭的光彩忽地为之一变,变得透着蓝色幽光,而不再是亮白的。苻坚不经意地朝下看,发现已经是层云遮掩,望不见地面了。

    一个巨大无匹的物事出现在花瓣路的尽头,刚刚望见时,苻坚觉得那是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巨大岛屿,行得稍近,觉得不像岛屿,而像是一座山,再近些觉得像座宫殿,行到只有大约十余里距离时,只觉得它像极了巨大的鲸鱼,苻坚在东海郡异人进献的图册中见过鲸鱼的模样,虽然只见过一次,却因它正像是庄子所描述的北海之鲲而反复地拟想,多次在梦中看见,此时所见正如梦中的巨鲲一般,巨细靡遗的相似,通体银灰色,反射着淡淡的辉光。

    “我们其实是在海中么?”苻坚这么想,他却不好意思开口问宇文奚了,很快他便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花瓣路的尽头,正在巨鲲微微张开的口中,似乎走到近前就会被巨鲲一口吞下。这稍微有些惊骇,但也不算什么。他们越到近前,越被巨鲲的形态所震惊,到了某一个近处,就又不觉得了,只觉得自己正在进入一座巨大的山体当中。

    巨鲲的口中宛如两个巨大城垣,一个在下,一个在上面倒扣着,细密尖利的牙齿像城墙一般,花瓣铺就的道路凌驾于空中,轻易地越过了下面的城墙,进入到城内;城内当先的是一座巨大的像是宫殿一般的建筑,花瓣路也好,青云路也罢,便在那建筑当中的一层停靠下来,那儿有一座半月的露台,露台上有一个箭尖一样的柜台,柜台后坐着一个人,望着苻坚和几乎与他并肩的宇文奚走到他的柜台前停下。

    那个人身材高大,骨骼突出,显然是个男人,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俊丑;头戴高挑的博冠,身上穿着苻坚完全没见过的柔软衣衫,衣衫像是一块纯色的布披在身上一般,全无人工剪裁的痕迹,既有说不出的华丽质感,同时又是朴素无光的,他甚至说不上那是什么颜色。

    “你来了。”那个男人仰着头对苻坚说道,语气既不客气,也不倨傲,像是早有准备苻坚的到来;他也没看宇文奚,显然这句话不包括对他。

    苻坚点了点头,他看看露台的四周,露台突出于那宫殿的建筑,半悬空在外,露台边上有低矮的护栏,以及当中的柜台和坐着对他说话的男人,其余什么也没有,非常简洁,地表光滑,像是没有打磨过的铜器一般。透出淡淡的红色。在先前踏上青云路前,在地上他是悬浮于地面之上的,此刻又落回了实地,结结实实地踏在地面上。他回头看去,花瓣构成的道路已经消失了,他想,花瓣道路和这里可谓格格不入,不见了恰恰好。

    “我死了,到了这里,我该知道些什么?”苻

    坚简洁地问,紧接着又显多余地说道:“我是苻坚,你是?”

    “我知道你是谁,”那个男人稍微带着点不耐烦地说道:“我打开了索鳎的入口,不然你不会来到这儿。”

    苻坚回头望了望宇文奚,宇文奚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正背对着他,便又转回头面对着那个男人,说道:“那么,接下来呢?”

    “这里和你在你们的世界出生时一样,我会分配给你你的房间,就如同你在你们的世界不会第一天就了解关于那个世界上所有的事,而是会花很长时间才会逐步了解,这儿也是一样。我不会今天就向你介绍这里的情况,即便我介绍你也不会明白。你到了你的房间之后,有足够长的时间让你慢慢地学习你该知道的。”

    那个人的语速很快,用的语法也和苻坚所熟悉的差别极大,但他大部分都听懂了。这好像是他在另一个世界出生了,这大出他的意料,他还以为是审判、受惩,遗忘,转世,或者是永久地沉睡,消散;那些说法本身都莫衷一是,而和他此时经历和正被告之的截然不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