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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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3章 渐变

    刚入夜的时候,羽西亚诺走在前面,双手被一条细细的绳子象征性地绑缚住,绳子的一头捏在两三步后跟着的王怜之手中。他们由山林中走出来,踏进道路,缓缓地步向纳努族的肥西寨子,在大约还有三四里的位置上,一队哨兵由路边的草丛中鬼魅一样站起来,逼停了他们。

    不用说什么,所有人看得出这是一番何等的情景,哨兵们戒备地围着两人,押解两人如他们行走来一般的向前走,走进了肥西寨子。进了寨子,三个哨兵围过来,王怜之丢弃自己的铁剑在地上,同时放开了手中绳子,束手就缚。两个哨兵为羽西亚诺解开绑缚,低声询问状况,要把她带走。羽西亚诺走到王怜之身前,并不避讳地轻轻搂抱了他一下,这才跟着那两个哨兵离去。

    王怜之面容谨严,任由纳努哨兵处置。他想到自己是第一个进到纳努人中心营地的海边人,这来得容易,也不容易,更不知道能不能出去,羽西亚诺的行径看起来像是友善的,也是炽热的,但始终不落语言,也未尝不是错觉和误会。

    纳努哨兵给王怜之上绑之前,递来一碗水让他喝,王怜之毫不犹疑地仰头喝了。

    等待处置的时刻,王怜之环顾四周,借着远近的篝火,他望见肥西营地许大,傍山而建,看得出分为两部分,外面是一条一丈多深的壕沟,壕沟内侧有是一人高的栅栏,栅栏蜿蜒着围住寨子,内侧有两排紧密排列的木屋,和栅栏几乎平行地延伸,像是比栅栏更高一筹的城墙,木屋顶上每几十步便守着一人,手持弓箭,警惕地望着寨子外。寨子内的部分和外层之间隔得许远,中间像是田地一样,平坦整齐。一条向上的梯道由营门口开始,不多远便向上行,直直地爬上山去,梯道两边是数百幢低矮的木屋,鳞次栉比地排列,各家各户此刻都熄灯灭火,沉寂一片。

    王怜之看得见哨兵们领着羽西亚诺往里去,而他自己被带到了栅栏后的木屋排,关进其中一间。在整个过程中,纳努人说了不少话,他当然还是听不懂,料想无非是对自己说此刻太晚了,明天再提审,要自己老实小心点儿。他有一点担忧,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固然他愿意猜测对方是在对自己说什么,即便不明白也无从动怒,不会起杀心歹意,但反过来呢?

    我究竟有哪些可凭持的,在闭上眼睡着之前,王怜之都想的是这个;他没有答案,隐隐地觉得并非无可凭持,唯一可凭持的是羽西亚诺,这看起来太荒唐了;同时,有什么比那个旖旎又时刻更荒唐更快乐呢?想到这个,浑身又发起烧来。

    一夜匆匆地过去,第二天一早,整个寨子都知道了库阿伦老七边列掩率领的巡逻队在自己境内被巴农人袭击,只回来了羽西亚诺一人,同

    时羽西亚诺带回一个部落正与之交战的海边人的年轻男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人们心中各有所感,都等着宗后和头领对此事的处置。

    在半山间所有木屋里最大的一间里,纳努部族的宗后平嘉婼坐在上手,她三十几岁,因着前一任的宗后早逝才被宗娘推选为女人们的头领,两边下面坐着十余名女人,都是部族里按资排辈的宗娘,羽西亚诺跪坐在平嘉婼面前几步,陈述这次她出阵以来发生的事,由他们如何发现两个巴农勇士护送着两个看上去极为重要的人物穿过本族的地域开始,直到她和名字叫王怜之的海边人一起回到营地为止。

    “这么说,其余人都战死了,你被那个海边的野人制伏,成了他的俘虏,而你引他来这里,是为告诉我你要离开部落?”听完羽西亚诺的陈述,平嘉婼沉声说道,眼神里透着些忧虑和怒意,但声调尚平和;两边坐着的女人们也都瞪着羽西亚诺,其中就有她的妈妈羽西青,望着女儿的眼神忧心忡忡;另外还有个四十多岁女人,鄙夷地怒视着羽西亚诺。

    羽西亚诺点头,恭敬地答道:“我被他捉住,我的命当然要任他处置。”

    “既然是这样,你回来做什么,带着那个野人回来又为什么?”平嘉婼抬高了音量问道。

    那个一直在怒视着女人站起身飞快地扑向羽西亚诺,一掌打在她的头上接着又是一拳打在她的下巴上,打了两下之后,羽西亚诺也不反抗,仍是端坐。那女人这才情绪宣泄地大哭起来,手指着羽西亚诺,哀哀地哭号,“你一个人回来,你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回来,我的巴钦,是不是你害死的!”

    “七娘,我没有害谁,巴钦哥被追赶上来的巴农人所杀,我们且战且退,寡不敌众。”羽西亚诺稍微挪了下位置,正对着那女人,坦荡地说道。

    “那你们为什么可以完好无伤地回来,就那么刚刚恰好?”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们恰好没有受伤,边五叔受了伤,他就没能捱过来,那时候巴农人还没追上来,我和巴钦把他掩埋在七尺溪的岸边,用白柏木的枝条做了记号。”

    平嘉婼冷眼看了一会儿,这时候开口严厉地说道:“够了,巴颜,男人们的事情你不要妄加揣测。”

    被称作巴颜的女人楞了一下,退后两步,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做好,愤恨已经发泄,她的眼神变得空洞,不看向任何一个人。

    平嘉婼轻轻叹息,再开口说道:“亚诺,你接着说,你可以不回来,为什么回来?”

    “我想让大家知道我活着,不是死在了山林中。”羽西亚诺抬高了声音,并不畏惧,“而且,海边的人越过我们和巴农人接触,这事难道不可怕吗?我想成为我们同海边人的绳子,两边慢慢懂得对方的意思,不再绵绵无休地交

    战下去。”

    平嘉婼轻轻地咦了一声,有些诧异,说道:“你是的真这么想,还是只是个借口?”

    “我真的这么想。”羽西亚诺坦然地说道。

    “他喜欢你么?王怜之”平嘉婼说着一个陌生的发音,嘴角忽然浮现的笑意让她看起来像变了个人,比她实际的年龄更年轻了。

    羽西亚诺扭捏了一下,答道:“阿娘说过,男人喜欢不喜欢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听你的。”

    “那他肯听你的吗?”平嘉婼紧接着问。

    “我是他的人,但我会反过来驯服他。”羽西亚诺挺直身体,她刚刚稍微佝偻着腰,挺直了之后显出傲岸的身材,这是不言而喻的回答。

    平嘉婼扭头和身边最近的两个宗娘低低地窃语了好几句,又转过头来说道:“这是个好主意,我同意这么做,但——”她说到这里停下来,似乎为难,又企图掩饰这一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还要和库阿亚头领商量一下,看他的意见如何。”

    昨天夜里羽西亚诺和王怜之被分开,羽西亚诺回到她妈妈身边,而王怜之被带到了营地外圈的库阿亚的牢笼中关押起来,羽西亚诺想得到,一定有类似此情此景的事情发生在王怜之和库阿亚的头领边卓央之间,只是边卓央会不客气得多了,她但愿王怜之用那天她看到的神奇魔法来对付他;不论是在纳努部落中,还是对库阿伦而言,更横的人能够赢得尊重。

    “那个人和我们语言不通,库阿亚那边也问不出什么来,他们只会用蛮力,阿娘为什么要听他的!”羽西亚诺不满地说道。

    平嘉婼又瞪了一眼羽西亚诺,转身对一边的羽西青说道:“如果亚诺说的是真的,那沧白桑、喜甲还有黑臀这三家,你赶紧登门去说清楚,不能给他们怨恨的理由。沧白桑和喜甲两个都好说,黑臀不好说话,那个人又还在寨子里,不要引起争端,亚诺的一片苦心就枉费了。”

    她边对羽西青说,一边对巴颜点了点食指,意思是,你可不要造次。

    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羽西青点头称是,平嘉婼要女人们散去,羽西亚诺也要和妈妈一起回去,但平嘉婼拉住了她,要单独留下,给她倒了一小碗米酒,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我其实没听明白,究竟谁是谁的俘虏,”平嘉婼既是不经意的,又直入就里地问。

    “我是他的俘虏。”羽西亚诺知道自己的叙述里漏洞颇多,别的女人没有发现,但显然宗后注意到了,既然如此,她也只有一口咬定。

    “是在你们躲过了巴农人的追击之后?但在那之前那个人是我们的俘虏,就算他后来制住了你,这也只算是扯平,双方各取一胜,各不相欠,为什么你非要说自己是他的俘虏,而他也敢于上这里来?”平嘉婼目光炯炯,紧盯着羽西亚诺。

    “我……”羽西亚诺有些狼狈,她把在补给点处于巴农人的威胁时说成在那时王怜之反过来制住她,这是她撒谎的极限,没法推倒已经说过的事实了,更不会说出浑身发烫的那一幕,“我没有想过这是扯平,我只是算最后一次的结果。”

    “傻丫头,人只要还活着,哪里会有最后一次,那个人现在就在寨子里,你现在去和他再比一番,你胜利就可以不用遵守俘虏的规则,而且可以让我们捕杀了他。”平嘉婼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你会胜利的,对吗?”

    “……不。”羽西亚诺优柔一番,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这可不大像你。”平嘉婼柔和地说道,

    “我不该那么自负,跟男人们去出草,是我错了。”羽西亚诺木然地说道,整个过程里她表现中规中矩,既不突出,也没拖累谁,即便最后巴钦的死也不能说和她有关,但这的确是一次彻底失败的出草,回来的人无论如何也是蒙羞的。

    “我懂得你是怎么想的了。”平嘉婼语气深沉,若有所思,“即便你认为你是那个人的俘虏,你愿意跟他,这还是说不通,既然他上门,我们可以强迫他留下,没有道理你离开。我们有收纳外人的胸怀,只要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我可以给他起一个纳努人的姓,你可以慢慢教他说我们的话,他变成我们,这样同样可以和海边的人沟通,为什么不呢?”

    “我想离开。”羽西亚诺这次终于明快地承认道。

    这是平嘉婼早猜到的答案,她伤心地舒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欣慰,点点头,说道:“这也没什么不好。”

    她站起身,拉着羽西亚诺出门,下了山来到寨子边上那两排木屋中的一间,这是她丈夫库阿伦头领边卓央处理事务的地方。夫妻相互道了平安,相对坐下,羽西亚诺侍立在平嘉婼身后。

    “亚诺说两边言语不通,你是怎么讯问那个人的,情况又如何?”平嘉婼含笑地问道。

    “他做一堆手势,谁也不懂。如果不是看在送回羽西亚诺,他已经死了。”边卓央闷声说道,目光狐疑地瞟羽西亚诺。

    “所以,我们应该送他回他们的营地,羽西亚诺也跟去。”平嘉婼沉着地说道。

    “什么——”边卓央大惊且怒,“为什么?”

    平嘉婼叹了一口气,把羽西亚诺在坡屋那边说的话给边卓央择要的讲了一遍,说道:“巴农人敢闯进我们的地方抢人,说明这个人重要得很,多半他们正在谈些什么。这一仗我们是吃了亏,不好受也得要认。海边人占我们的地,我们现在把他们逼回海岸,可攻不进他们的营垒,拖下去对我们不利,何况我们背后还有巴农人。”

    “放那个人回去不难,他又不是我们抓住的俘虏,但羽西亚诺跟去又能如何?”边卓央脸有些涨红,不

    确定地问道,“跟去是什么意思?”

    “羽西亚诺已经长大了,”平嘉婼含蓄地说道,“她可以……她可以使我们有理由与海边人讲和,我们有什么必要和姻亲交战呢?我们往先不和外人通婚,可这不是坏事,总要有个开始,而且你看,现在我们连一个会说海边人语言的人也没有,但巴农人是有的。”

    边卓央恍然大悟,但仍有些不情愿,低头沉思一会儿,抬头问羽西亚诺道:“你愿意这样吗?”

    羽西亚诺不喜欢边卓央直接对她说话,这是他在挑战她不喜欢又不自觉加以维护的纳努部族的传统,部族里应该由女人说了算,此时应该由平嘉婼说了算,边卓央应该问平嘉婼而不是直接问她,这是小的,看上去无足轻重的细微之处,单个地看根本无关紧要,但千百个细微之处累积在一起就可以改变亘古的传统。她在意这个平嘉婼不在意的,她梗着脖子看往一边,装作没听见。

    “别为难她,她愿意。”平嘉婼扭头看了一眼不肯吭声的羽西亚诺,代替她对边卓央说道。这个时候,哪怕羽西亚诺要离开部族是她的主意而不是羽西亚诺自己的呢。

    边卓央哦了一声,他眯缝着眼望着羽西亚诺,表情明灭不定地变化了好几样,忽然咧嘴一笑,说道:“这是对的,我们需要有一个自己人在那边,这对所有人都好。”

    他站起身,喜不自胜地,拉起平嘉婼,跳了几节班纳错舞。“我们居然从未想过,可以这样,可以这样!”边卓央哈哈大笑,感叹地说道。

    羽西亚诺觉得事情已经底定,转身就走,她得要在这次出草中殒身的几名战士的兄弟找到被囚禁的王怜之,乃至黑臀得知变化之前,带着王怜之离开肥西寨子,往海边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