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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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2章 临战脱逃

    由甬东岛而来的一百八十余艘大小船只组成的舰队列阵在距甬东岛百余里的宝华岛的西边,分成两支序列,一支是三十余艘重载的八槽战舰,舰首朝着西北方落帆下碇停在原处不动,五十艘艨艟快船环绕在外,不时有斥候小船穿梭其间;另一支是将近百艘轻灵的赤马小船,散布在宝华岛以南一二十里海面上,阻断南北的航道。

    孙泰坐在飞燕船上狭窄的舆室中,犹豫许久,终于落笔写字。他一会儿觉得冷,浑身微微地战抖,一会儿又觉得热,身上出一层粘粘的汗,总之不得自在,字写得歪歪扭扭,说不出的别扭。他耳边也是嗡嗡的,最初他以为是海风吹动旗帜的声音,又觉得是左近战船上擂鼓的声音,他想过无数次要出去喝止击鼓,出于担心那是不对的才没那么做。

    他的主薄许星拨开帘幕,他听见熟悉的旗帜猎猎的声音灌进来,同时那嗡嗡的声音只是稍微小一点,但仍然在他脑子里,才意识到那声音来自他自己。

    许星凑近来,在孙泰耳边轻轻说道:“所有人都已到了,除了蒋申。”

    “哦?”孙泰竭力保持着威严,他的口中发苦,中气不足,一开口就觉得自己虚弱极了。

    “他本来在七星岛东南水域训练,本来昨天就该到,但现在还没到,最远的刘七都已经赶到了。”

    孙泰知道蒋申率领着大小七艘船只和将近四百个船员,军势在所有船队中算中上,他们不在对整个船队影响非同小可,不仅是少了十分之一的兵力,更是个极坏的示范,他心中揪紧,问道:“这该怎么办?”

    许星沉默了一下,说道:“弟子认为,什么也不做,就当他被派往了别处。”

    孙泰摇头,他觉得这太荒谬了,恨不得自己有杜师公那样的神通,飞到蒋申的舰上,当面怒斥,再一剑刺死他,“这样恶劣的行径,我们什么都不做?不惩膺罪行,怎么勉励到了的大家?”

    “既然他没到,该怎么惩膺?”许星反问道。

    孙泰被噎住,停了一下说道:“队长失期当斩,家眷贬为奴仆,先当众宣布,以后全军回到岛上后再实施就是。”

    “不妥。这里的人多数都会死,不能回到岛上,宣布对蒋申惩膺不过是口头发狠,落不到实处去,能让他们安心么?我看并不能,反而让大家知道,即便不到也不过如此。”

    这句话把孙泰难住,他凶狠地望着许星,许星姿态岿然不动,当然认为自己是对的。他三十来岁,跟着孙泰有十余年,是孙泰主持甬东岛最倚重的第二号助手,甚至不低于比他长久得多的陈琨。

    “那么我呢?现在我该做点儿什么,在这里。”孙泰和许星对视良久,心中狼狈,掩不住焦灼地问,他早年如甘宁一般在江海上劫持越货,经历无数的凶险恶战,是个

    狠角色,但师从杜子恭为天尊道祭酒以来,角色转变,久已不再出海,而且随着年纪渐渐衰老,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啊,这里啊。”许星稍微一愣,躬身说道:“战法的讲解已经完毕,各位队长很快就要各自返回船队去,师尊必要这时对大家再做一番鼓舞,这是最后的时机。”

    “哦,我是预备这么说的,你看如何?”孙泰手指着案几上已经写了一半的纸张,他还是有所准备的。

    许星凑过去看,低头沉思一会儿,拱手说道:“这些措辞大概不妥,弟子请为师尊重写。”

    孙泰心中杂芜,抬手示意可以;许星便拾起搁在一边的笔,不客气地涂去孙泰所写的大半,在下面空白处飞快地写了许多字字,递在孙泰面前,说道:“弟子文笔粗鄙,但大体上师尊该说这些话,由师尊之口说出来,定然比我写的要妥当得多。”

    “你觉得不该用水官祝辞?”孙泰一看许星先涂抹自己写的,心中冒火,见他在后面写的,又觉得似乎有理,毫无繁文缛理,说得上直击人心。

    许星早有准备,再躬身行礼,说道:“杜师公此时还在建康,状况不明,大家对水官大帝的法力到底心中存疑,这是一;弟子觉得,水官祝辞本身虽很好,但放在决战的场合未免温吞,这是二;所以弟子斗胆重拟了一份阵前用的誓词。”

    “再接下来呢?”孙泰有些泄气地继续问道。

    “那是已安排好的,师尊再乘坐快船在前面海面上和陈佐使会面,同样勉励他一番,然后回到这里,静待晋军抵达,两军交战。”

    孙泰哼了一声,又再看了遍许星所写的文字,把它们重新在心中拟为自己的文字,站起身要往外走,才觉得脚下发软,勉强走出舆室,扶梯上了甲板。说来也怪,他一吹海风,心中烦乱顿时消了十之七八,神情也庄敬起来。

    甲板上另一个幕僚见孙泰出来,发一声吼,甲板上散乱站着的众人走动起来,分作两队列在楼梯口的两边,自然地将孙泰奉在为首的位置。孙泰仍扶着门柱,望着列队的队长都尊崇地望着自己,心中更加安定,他一一看去,果然见十三名船队队长除了蒋申都在,心中一沉,脸色苍白,心中又起盘算,盘算究竟是遵从许星的建议,还是自作主张,做出大发雷霆的样子,他总觉得应该这样,以示自己治军严厉,有过必罚?他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决定按许星所说,装作没这回事;这也是有风险的,在场的队长们只要有人冒失地提到这个,场面就很难收拾。

    他清清嗓子,按照许星写下的提示,开口说道:

    “诸位将军,今天晚上,最迟明天白天,我们就会在这里迎来一场血战,这是我天尊道上下期待已久的战斗。过去三年,我们在海上取得无数胜利,

    夺取和烧毁了上百艘晋狗的船舰,杀伤无数,我们控制了海域。但这些已经是过去,今天我们将在这里迎战完全不同的敌人。不同在于他们以前总胆怯地躲起来,我们赢得容易,但这次不同,他们鼓足了勇气一齐前来,有数百艘,也许上千艘船之多,人数是我们的三倍以上。我们历来最痛恨的那个人,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也将会在船队中。我们要么捉住他,杀死他,要么——”他在这儿停下来,逐个地审视每个人,每个人都神情肃穆,牙关紧咬,这让他感觉安心,许星的建议是对的,接着说道:“要么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战死,被俘获,酷刑杀死,以及甬东岛和周围的岛屿都会被焚毁,人民被杀害,劫掠为奴。这两件事一定会发生一件,这是一定的,但究竟是哪一件还有待决定,决定于我们每个人,决定于各位回到船队里如何统帅所有部众,弟子鼓起勇气作战。”

    “水官大帝,诸位别忘记了,我们是水官大帝的将士,他护佑我们赢得胜利。这是在水上的战斗,是我们最大的优势,水光大帝法力无边,他会让晋狗的战船倾斜,士兵落水,弓矢失去准头,抢矛无力,不堪一击!而我们截然相反,每个人在水上都如行于平地,更有力气,更不容易受伤,即便战死也都会水解成仙,这是修为短浅的人最快的成仙途径!”孙泰握着拳头,意犹未尽地把水官大帝的元素加到祝辞中,浑身微微地颤抖。

    队长们先前听得入神,神情庄严,听孙泰说起水官大帝,虽然神情不变,不由自主地点头,看上去是赞许孙泰说的,但同时也便没那么庄严了。许星站在孙泰身后,不自觉地轻轻摇头。

    孙泰讲完之后,三名队长先后出列宣誓,都说这一战定将晋狗的水师尽数歼灭,不让一个晋狗回到建康去。

    宣誓已毕,队长们挨个向孙泰跪下祈祷,道别,同时祈求师尊的祝福。

    孙泰做完这些,许星找来斥候船,扶孙泰一起下到斥候船,只他和孙泰两人乘船,船上另外一人操帆,十人划桨,并力操船离了八槽船队,驶出艨艟队列,单船往东北方向行了十余里,在海上等一会儿,陈琨也同样乘着斥候船赶来。两船并在一起,孙泰和陈琨相对站着。

    “这会是我们最后的一战。”陈琨表情谨严,踌躇地说道。

    孙泰拿不准陈琨这话的意思,看不懂他的表情,想问也不知该如何问,闷了一会儿,说道:“可不是。”

    陈琨露出笑容来,说道:“我是说,不论胜败,这都会是我们最后的一战。”

    “是啊。”孙泰心里发毛,但表情一点也不流露出什么来。

    “不管怎么样,不用再担心了。”陈琨又一次地说道,脸上有一种怪异的乐观。

    两人便没什么话,许星和陈琨

    又重复一遍战法和旗号号令,两船便分开,各自返回船队驻泊的位置。

    船驶远之后,孙泰问许星道:“你觉得如何?”

    许星沉默一下,说道:“师尊,弟子觉得既然六哥在,让他去那边看着更为妥当。”六哥是孙泰第三子孙成,按弟子序排第六,孙泰的弟子们不论长幼都直呼他为六哥。

    “你是说……”

    “弟子并非刚刚才看出什么,而是一直以来有传闻,陈佐使和建康有往来,但并不是和杜师公那边有关,而是另有玄机。如果佐使这时生出什么变化来,那我们这里不论做什么也无用的了。”

    孙泰眼前一黑,直有肝胆欲裂之感,脸上仍是沉着不变,问道:“为什么不早说?”

    “弟子犹豫到此刻,是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这时候没证据也等不下去了。”

    孙泰冷哼一声,脑子飞转,他也许把一生的智慧都用在此时,心中有了计量。

    待船回到飞燕船边上,两人先后登船,孙泰使唤许星去取一样在舱底的物事,一件根本没有用的东西,但既然他现在完全闲下来只能开战,那么也说得过去;待许星回来刚进舆室的门,两个侍卫埋伏在门后,飞扑而出将许星压倒在地,双手反剪地绑缚起来,一条白绫蒙住了嘴。

    “你是谢石派来的奸细。”孙泰冷着脸,恨恨地拍打着许星的脸。

    许星拼命挣扎,但被两个侍卫的手臂牢牢钳着,动弹不得,眼神满是愤怒,口中想说什么,但被白绫捆得紧紧的,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拖出砍了,把头割下给佐使送去,说他进佐使的谗言,我一怒就给杀了。”孙泰对侍卫吩咐说道。

    许星听了,挣扎得更猛,两个侍卫几乎拽不住他,一名侍卫腾出一只手在他头上猛地一击,将他拍晕过去,拖着出去。一会儿,其中一个侍卫浑身是血地回来禀报,说已经将许星杀了,割了头由快船给陈琨送去。

    孙泰听了,这才吁了一口气,点点头,挥手让侍卫出去。孙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细想这件事,侍卫又跑回来,喜悦地禀道:“师尊,蒋申到了。”

    孙泰喜出望外,飞快地出了舆室,扶梯上到墙楼上,扶着垛口朝南边望去,果然见一个船队已经越过了赤马船队,按着斥候船的引导,正列队进入艨艟舰围成的队形中。“先前果然还是不宣称惩罚他好。”他便想便觉得那件事处理得适宜,如果当众宣布蒋申失期而加以惩处,那此时该如何把错圆回来?

    他望着那船队行到近处,看清那不仅有蒋申船队的七艘舰只,还有额外四艘艨艟舰,都是晋军的舰船样式,旗帜和帆都被落下,只剩秃秃的桅杆。又过一会儿,蒋申登船,上得墙楼来,拜在孙泰面前,告罪道:“弟子路上遇见晋人舰只北上,眼见我众敌寡容易,就

    上去拦截,对方掉头就跑,弟子追了一天一夜才追上,烧毁一艘,捕获四艘,共俘获五十来人,都一起带来了这里。”

    “真是天助我也啊!”孙泰抚掌叹息,他想到了新的战法。

    他传令侄儿孙恩挑选两百精兵,其中五十来人脱下晋军俘虏的装束,立在船上,其余百来人埋伏在甲板下,将那四艘晋人的艨艟舰开出己方队列,升起旗号,停在晋军水军前往甬东岛的航线上,预备等晋军到了,蒙混进他们的队列,等这边两相交战起来,这四艘舰船在晋军队列中伺机发难,造成混乱。

    孙恩慨然地领命而去,孙泰做完这件安排,心中十分得意,觉得哪怕诸葛武侯再世也不过如此,可惜许星杀早了,不然可以听听他如何说,是不是仍然板着脸说不妥。

    他当然还是会那么说,孙泰气呼呼地想,他到死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真是个愚蠢而可怜又自负的小人,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结果只误了自家性命。

    但这时有什么东西混进了他的思绪,令他心中瘙痒难耐,手腕子上有些痒,不由自主地去抓,抓红了也不解痒,眼见手腕上痒处已变作红肿一片,心中猛地一震。如果陈琨真的如许星所说,和建康有所勾结呢?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忙吩咐侍卫请回蒋申来,对他说要借他的座船一用:“我有重要的事必须返回岛上,你代替我在这里坚守一夜,明天早上我就赶回来。”

    “晋军随时会出现,师尊这时候回甬东,不论什么理由,都对士气不利。”蒋申犹豫地说道。

    “飞燕船不动,其余的八槽船都不动,我的旗帜也不动。”

    “那……”蒋申明白了一半,另一半也明白,但不可言喻,“师尊是要乘我的船回去么?”

    “我明早就赶回,在晋军到来之前,我定回来这里,你好好地为我守在这里,犹如我在一样。”孙泰凛然地说道。

    蒋申满脸的不情愿,仍是躬身施礼,应承下来。

    孙泰挑选四名侍卫跟随,由船舷换了蒋申的座船,心慌撩乱地驶出甬东岛四分之三水军所结成的阵型,单船朝着甬东岛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