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411章 怜悯和爱

    “多谢你愿意为我做这件事。”若恩慢吞吞地走过来,对塞纳说道,他想拥抱他,但塞纳偏转了身体,用肩膀对着若恩。他眼睛盯着几步外的马车,马车上的帘幕低垂着,里面坐着瑞秋,又抬起头来望着路上的行人,脸色严峻而忧愁,只是不看若恩。

    “我让你失望了,是吗?”沉默了一下,若恩悄悄地半转了身,也用肩膀对着塞纳,这样他就不那么难堪。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并肩而立,像下一刻他们就会擦肩而过。

    “从善意的角度,我能理解,所以,没有失望。”塞纳简短而干脆地说道。

    若恩叹了一口气,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到底出于善意还是恶意而决定这样做,这是权谋的一部分,他偏着头盯着塞纳,说道:“我没想过会这样,如果你能暂时照顾她一下,我会非常……”

    “为什么?”塞纳打断若恩的话,带着显然的愤怒,“是因为我喜欢男人吗,不会夺走你的女人?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个阉人。”

    若恩被冷不防地呛了一下,他既意外,又不意外,他没有紧接着塞纳的怒气,而是等它过去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你是我的朋友,是我在这里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我离开安克雷大约有一万里到这儿,不是来为你做这件事的。”塞纳一只手捏紧了拳头,另一只手却五指张开,空荡荡的。

    “求你了,我没求过你什么事,这是我唯一恳求你为我做的事。”若恩压低了声音,像是个小男孩那样恳求着哥哥。

    塞纳仍然轻轻地摇头,但若恩看得出他摇头并不是拒绝,而是在为他自己感到失望,硬不起心肠拒绝。

    “我已经犯了许多措,我保证今后不会再抛弃任何人。”若恩脸色苍白,软弱地说道。

    “你信仰的神,不管它是谁,会惩罚你的罪。”塞纳语带双关地说道。

    若恩释然地笑了一下,自嘲又热切地说道:“说到这个,我还有很多事要办呢。我要告诉这里的人,亚里斯是个什么样的神,世界是什么样的,末世即将来临,每个人都该得到救赎。一切都不会顺利,这像是在一块贫瘠的土地里播下种子,同时我是个蹩脚的农夫,第一年的收成不会好,但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

    “在我看来,你不是任何一个神的信徒。”塞纳说道,但若恩已经转身走开,朝着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去。

    塞纳抬手做了个手势,马车行走了起来,他紧跑两步跳上了车,坐在车夫的后面。

    “你还要为他辩护吗?”在身体里,米莎达对塞纳说道。

    “你想做什么?”塞纳消极地反问道。

    “你听见了那个声音,那不是若恩,是另一个人,他在更深处控制着若恩;你也看到了他怎么躲开了那个迦南行者的袭击。”

    “那是另一个他,就像我们这

    样。”

    “就像我们这样?”米莎达嘲讽地说道。

    “有何不可?”

    “不,那是不同的,我认得那个声音。”米莎达哼了一声。

    “那是谁?”

    “斯奎尔,所有的神的敌人,魔鬼的总称,他骗过了戈德,骗过了阿卡德的神,但是骗不过我。”

    “好吧,假如像你说的那样,重点是,你想要做什么?”

    “最好的方式是,杀死他。”

    “不行,你是在开玩笑么?我不许这样!”塞纳有些发怒地说道。

    对话被终止,塞纳失去了自我的意志,他仍然部分清醒着,看着自己跳下了车,给赶马的车夫比划了几下,让他停在此处等待。接着他往回走,回到院子里,径直走进了娜基娅和若恩的房间。娜基娅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门。

    塞纳走到门口时就站住,阳光被遮挡住,娜基娅觉察到了,她回身看了一眼,忙坐了起来,望着塞纳。

    “我是若恩的朋友,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安克雷;你可以叫我塞纳。”塞纳说道。

    娜基娅惊讶地看着对方,塞纳好像是第一次见她似的,但并不是,几天前他们就相互认识了,虽然没怎么交谈,但用不着这么郑重地自我介绍。阳光投射在娜基娅的脸上,她非常平静,说道:“你好,塞纳。”

    塞纳走进屋两步,仍然和娜基娅隔着许远,说道:“我在十四岁时就认识他,那时他刚从君士坦丁堡来到安克雷。”

    “是嘛,”娜基娅内心的疑惑暂时搁置在一边,脸上现出少许的微笑,她想起她自己的十四岁的韶光,“每个人都有十四岁那么大的年纪,都差不多,我们常常会忘记这一点。”

    “他来到安克雷,是因为他担任阿里斯托主祭的助手,从那时起他就是个阿卡夏教的信徒了。我不是,我是个信仰上的自由人。我们相处得很好,经常一起打架,游泳,爬树、摘果子,偷东西。二十岁时我加入了军团,离开安克雷在外面的世界呆了几年,最近一年才回到安克雷。他变化很大,结了婚,妻子名叫杰西蜜,他们有了个女儿,名叫莎拉。莎拉才刚刚出生没多久,他就离开了安克雷,放弃了做父亲的责任。从某个角度来看,他或许是厌倦了必须帮忙照看孩子的生活,或者是忍受不了杰西蜜。”

    娜基娅稍微释然,之前他们的认识只是点头而已,这次不同,所以他自我介绍,是有正经的话和自己说;而他说的内容先还令娜基娅觉得愉悦,但飞快地就变了味道,像是他被委托去照顾的瑞秋的立场,娜基娅笑容收起,出于礼貌地等他说完。

    “在路上他也不是很安分,在安纳托营地,大约距离安克雷只有两百里左右,就和一个姑娘坠入了……”

    “你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些的?”娜基娅忍不住打断了塞纳的话,她声音既平

    和,又不容置疑,“他知道你来对我说这些吗?”她指的是若恩。

    塞纳表情复杂地望着娜基娅,他迷惑米莎达为什么对娜基娅说这些,目的是什么,看起来好像他是在帮瑞秋出气,激怒娜基娅,但激怒娜基娅有什么用呢?

    “当然不知道,这是我在……对你说。”塞纳有些慌神,米莎达似乎陷入到思索中,他不知道米莎达本来想接着说些什么。

    “若恩,他去哪儿了?”娜基娅有些不耐烦地问。

    “他是个阿卡夏的教徒,他到处串门,说服这里的人们信仰亚里斯,这是他来塞里斯的原本目的。”塞纳古板地答道。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就在刚刚他对我说,我是他唯一可以倚靠的朋友,他委托我帮他照看瑞秋,我本来要送瑞秋到城外去,你就不用每天看着她,她也同样如此。”

    “你一定可以把瑞秋照顾得很好。”娜基娅嘲讽地说道。

    “说起来你大概不信,我是最早喜欢若恩的人,是同性的那种爱。”塞纳毫不在乎娜基娅的嘲讽,他迂回着,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这是他设定好的路线。

    “他……他是这样的人吗?”娜基娅平淡地问道,她当然很吃惊,但既然已经看出塞纳的用意,她就竭力掩饰自己的吃惊。她答应若恩求婚的时预料到接下来会和瑞秋有没玩没了的麻烦,没想到首先出现的是个男人。

    “我没有戳过他的屁股,他也没有戳过我的,非常接近了,但没有。时运不济,在我离开之前我们还没有到那个程度。如果他也和我一样从了军,离开安克雷那乡村,接受一点时尚的影响,大概我们就会到那一步。”塞纳带着些戏谑说道,这些都似是而非,并不完全是事实。

    娜基娅摇了摇手,表示宽容塞纳说的这些粗俗内容,“你该庆幸我已经老了,不在意这些,否则我会把你打出这个房间。”

    “老?哈!”塞纳哼了一声,说道:“我见过你,娜基娅,见过你年轻时的样子。”不是塞纳在说,是米莎达在说,看起来是塞纳在说。

    “你刚刚才说,这是你第一次见我。”娜基娅轻轻摇头。

    “我见过你年轻时的样子,”塞纳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别具意味地咬着每个词,这等于回答娜基娅的疑问;他表情沉迷的,轻轻说道,就好像他在对着娜基娅倾诉那样,“你是整个波斯最美的女子,没有哪个女子可以比得上你,每个年轻的男子都爱你,为你疯狂;如果说有谁不爱你,那一定是因为他自惭形秽,觉得根本配不上你。”

    娜基娅觉得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她的脖子,她几乎无法呼吸,用手抚摩着喉咙,好像这可以舒缓那种紧扼,尽力才挤出这几个字来,“我已经老了。”

    “时间。”塞纳说道,“时间是所有人的敌人

    ,尤其是女人。”

    “可不是。”塞纳的这句话令娜基娅没那么反感他,她想,我没必要担心什么,我没什么可失去的。

    “你白白地度过了最好的年华,在一个瓶子里,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你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除了那些虚无的,不真实的爱。你是天神所塑造的,最得宠爱的孩子,但经历了最荒诞的一生,被所有人抛弃,不论是瓶子里的人们,还是这个世界的人们。”

    娜基娅眼睛发热,本该流出的泪水却流不出来。塞纳的话像匕首一样刺着她的心,既疼痛,又疑惑。她觉得除非眼前这个男人实际是瑞秋装扮,才会相信他口中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来,但显然他不是。

    “你饶了我吧,别再说了。”娜基娅哆嗦地说。她心想,即便是这样,至少若恩还爱着我,我没有被所有人抛弃。

    “我看起来像是站在他那边,尽力保护他的样子,事实上的确如此,我是他的护卫,保护着他,不是我他早就死在了途中,不会走到这里;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塞纳绕口地说道。

    “我累了,请你出去。”娜基娅双手半抬,想要制止塞纳说下去。

    “有一个交易,只有我才可以提供,而你是唯一适合的交易者。这是对你某种意义上的弥补,你最好考虑一下。”塞纳说道,他捻着手指,半转过身去,看上去就要离去。

    “什么交易?”娜基娅还以为自己听漏了一大段话。

    “马兹达,我们的神,能让你重返你最美好的年华,也许是十七岁,你回到十七岁,你有权重新过你的一生。”塞纳说道,他悲悯地望着娜基娅,或许有点儿揶揄的成分在内,但不容易看出来。

    “哈,”娜基娅嗤笑了一声,笑声还没落下,她的身体颤动起来,像打摆子一样,“你说这是个交易?”她问道,她懂得交易是什么。

    塞纳深沉地点了点头。

    “我有什么可以给你,作为交换?”娜基娅问道。

    “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塞纳从腰间摸出件东西来,他上前两步,将它摆在了床上,娜基娅的面前,是把匕首。

    “我已经是个老太婆——即便我还年轻,有力气,我也不会杀人。”娜基娅说道,她想到了塞纳要她杀的人是谁,这很奇怪,刚刚塞纳才说他是若恩的旧时老友。

    “杀死他,你就会恢复青春,这就是交易的内容。”塞纳冷酷地说道。

    “你是谁?”娜基娅眼神变得犀利,直直地盯着塞纳的眼睛。

    塞纳挤出笑容来,表示友好,说道:“我是马兹达的孩子,你听过我的名字,我被供奉在一个远离他的角落里,你如果成为圣女,每年至少会有一个月时间将会专门供奉我——这根本不重要,不如我们来说说看若恩是谁。”

    “若恩就是若恩,他还能是谁?”娜基

    娅放弃了对马兹达的孩子的追问,而把疑问集中在另一边。

    “只是看起来像是,但他已经不是他,他是另一个——或许我们称之为魔鬼是最为恰当的。”塞纳飞快地说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神,对每一种宗教而言,他都是魔鬼,塔赫特贾姆希德,马兹达视他为敌人,憎恨他。”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法术可以让人恢复青春。”娜基娅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光明教的教义,即便她几乎成为圣女,那是上辈子的事了,只还剩下蒙昧的影子。相比起来,她关注着此时,宁愿相信有一种法术可以让人恢复青春。

    “如果有呢?”塞纳把另一件东西塞到娜基娅的手中,那是一面磨铜的镜子,娜基娅没用过这样的东西,但她立即就无师自通地会用,她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精巧的少女,看起来正像是许多年前的自己。

    她伸手抚摸自己的面颊,镜子里的少女也做着同样的动作。她迷恋地做着各种动作,轻轻地抚弄头发,眉毛,揉挤脸上的肌肤,镜子里的少女也做着这些动作,好像她就是她,镜子内外的同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没人可以杀死他,除了你之外。”塞纳在旁边说道。

    “我为什么——要杀他?”娜基娅问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在镜子外问道。

    “因为这样你可以恢复你更想要的青春。当然,他爱你,你出于感激也愿意爱他;但你很清楚,如果你还拥有着青春,你会有更多的选择。杀死他,也是解放他,从斯奎尔的手中。”

    “为什么只有我可以杀死他?”娜基娅出神地望着镜子里的少女,她是那样美丽,具有无限的生命活力,就连她也会爱上她。

    “他擅长一种可怕的法术,那种法术使他立于不死之地,除非,除非他不忍心使用那种法术,他才会被真正地杀死,这是唯一的途径。”

    “我……为什么……”娜基娅出于惯性继续问道,但她已经想明白了。

    “你还记得,”塞纳观察着娜基娅的表情,他谨慎地,字斟句酌地问道,“你还记得安条克监狱里发生的事吗?”

    娜基娅可以忘记所有的事情,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一个看起来十分纤细的榔头狠命地砸下去,拉瑟斯已经意识到他的生命走到尽头,木然地没有躲闪,啵的一声响,他的额头把榔头弹开去,像是坚不可摧。但同时他发出像叹息一样的低声惨呼,僵硬地倒下去。接下来更多的刀斧劈在他身上,像砍在死去好几天的人身上,没有垂死的挣扎,没有痛苦。

    和必定要经历的黑暗相比,那最初的致命一击差不多是充满了怜悯和爱的。

    “当我杀死他,在那个瞬间,他会看到什么?”娜基娅放下了铜镜,拾起了匕首,她摩

    挲着匕首,想象那尖刺刺进若恩的心脏的疼痛;她隐约地想到是怎么回事,但还不确定,便直接地问了出来。

    “他看到的,是已经恢复了青春的你,他欠你的,只有用这种方式来偿还,所以我猜想他会愿意。”塞纳微笑着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