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402章 迷惑

    长安城西市尽头的仙酢坊的土台边上,若恩正和几位老者说罗马的见闻,他们对末世将临的说法不感兴趣,反过来问若恩罗马的状况,若恩觉得这也是合宜的,便和他们讲述罗马的吃穿住行,老者们听得既神往,又鄙夷,不信距长安如此远的地方还有不亚于长安城的繁华。

    “你就是苻镇,先前厉王的儿子?”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围观了一会儿,这时候开口对若恩问道。

    若恩楞了一下,这是上午第二个人对他这么问,有些为难地反问道:“请问阿姐,你这是从哪儿得知的?”

    那女子撇了撇嘴,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说道:“我一个姐妹说,她说你在这里,我经过就来问问,你真的是厉王的儿子吗?”

    “厉王,嚯!”一个老者感叹地说道,另外的人也都饶有兴趣地望着若恩。

    前一个人这么问时若恩还毫无准备,他的笑容顿时僵住,迷惑地望着问他的那人,清了清嗓子接着先前的话说,场面十分尴尬。他这时已经换了一个地点,总有几百步远,他没想到仍然有人上前来问,但这次他已经稍作了预备,反问消息从哪儿来;而那女子的意思显然是这说法已经流传开来。

    “我是苻镇,”若恩觉得不可再逃,便坦然地说道,同时反问道,“但——厉王是什么意思?”

    老者们发出惊叹声,其中一个问道:“你居然不知道厉王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从罗马来,不懂得这边的说法。”若恩老实地说道。

    “厉,就是杀害无辜的意思。连起来是说,你父亲是杀害无辜的王,是个很坏的王,所以才被天王驱逐废黜了。”一个精瘦的老者出来解释说道。

    众人先前嘈杂,此刻却一致地安静下来,他们中有些人想,那都是以往的事情了,这位苻镇看起来亲切和蔼,实在不该为此而遭罪;有些人却想,这人说的都是胡话,正是他爹当年种下的谬误。

    若恩心砰砰地跳,脸上发烧,既窘迫又沮丧,稍微沉思一下,说道:“我不知道这个。”

    “我觉得他没那么怀,”一个老者似乎有些害怕,但鼓足了勇气说道,“他虽然没有后来天王好,但不是个坏人。”

    “他想杀许多人,还想当今的天王和他的兄弟,幸喜有宫人报信,天王才断然抢先出手废黜了他的。”另一个老者说道。

    “还宫人报信呢,说得你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又一个老者出言嘲讽道。

    被嘲讽的老者气得拿拐杖要打人,说道:“你可别卖弄无知,大家都这么说,难道所有人都和苻生为难的么?他们这么做又有什么奇怪的了?亲兄弟还要争家产,况且他们只是堂兄弟。”

    若恩听不下去,他对众人拱手行礼,口称祝福,便要离去,一个老者拽住了他衣袖,压低了声音问道:

    “殿下,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若恩一怔,殿下二字对他唐突得很,摇头说道:“我不为什么。”

    老者松开手,用手指着若恩,表情忽然有些森然的,警告说道:“最好是这样,最好别想着要做什么。”

    若恩对老者这动作既感激,又迷惑,感激他是在好心地告诫自己,迷惑的是他的表情似乎写着愤恨,这两者难以并存在一起,但就是这么同时出现了。

    他有些泄气地想,我想要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真的是我自己在想么,还是什么人在替我想做什么,这人警告我别做什么,是他自己这么想,还是在替人发声?这些问题似乎全都有答案,但各有各可质疑的地方,又相互抵牾。这老者像是听见了自己是苻镇,是什么厉王之子才临时起的意,倒是那女子,以及之前的一位男子上前询问更值得琢磨,显然已经有人将消息散布了出去,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是谁在做这件事?

    他胸中怀着许多问题不得解,快步地走过几个坊,到了檀摩加若借给他的住处附近,心中才稍安下来,放慢了脚步,心想回家后该对娜基娅说些什么,瑞秋提到塞纳会照顾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还来得及问;而他又该不该去问?

    他沉思着,忽见三四人从斜巷子里冲出,直朝自己而来,心中一惊,反站住了不动。霎时那三四人已接近他,最前面一人也不多说,跃起朝他飞扑而来,若恩动作稍慢,已经被那人双臂揽住肩膀,借力一摔,顿时朝后跌倒,打个滚坐起来,已经被那几人围住。为首一人身材矮小瘦弱,三十来岁,相貌冷峻。

    “你就是苻镇?”那人手捏成拳,凶光毕露地瞪着若恩。

    若恩站起身来,对那人行了个揖礼,说道:“我是,不过我更愿意被称为若恩。请问阁下是谁?”

    那人冷哼一声,探手入怀,出来时已握着一枚匕首,说道:“我姓雷,是专程来取你性命的。”他话也不多说,手一扬抛了匕鞘,挺匕便朝若恩胸前刺来。

    若恩口中喊道:“慢着。”一边出手去推那人的手臂。那人手臂被若恩推开少许,匕首便没有刺中;他另一只手臂由另一边扫来,打在若恩的肩膀上,噗的一下相互弹开了,连疼痛也算不大上。

    那人一击不中,吃惊措乱一下,退后一步,冲着一同来的几人喊道:“还不快帮忙!”

    跟随那的几人各自应一声,一人在若恩侧面,猛地蹬出一脚正踹在若恩右腿膝弯处,若恩大喊一声,只觉腿被斩断了一般,身子便失了支撑地软倒在地上;另外两人也冲上前对若恩拳脚相加,若恩躲避不开,被打得在地上翻来滚去,浑身是尘土。

    持匕首那人在旁边又一声喊:“把他给我拖起来。”那三人停下殴打,协力将若恩双手反剪在背

    后,跪在地上,面朝着那人。

    那人将手中匕首抵在若恩胸口,用力点了一下,又抽回来,冷笑着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若恩浑身痛疼,右腿膝盖支持不住跪,他身体佝偻着,将身体重量都尽量集中在左边腿上,仰头望着对方,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你雷霆爷爷!”那人夸张地恨声说道,手中匕首作势要刺又拿开。

    “我不认得你。”若恩丝毫不担心,他确实不知道这个雷霆是谁,隐隐想到这是往前父亲所杀的大臣的后代,听了自己回来的传言之后便找来报复。

    “公子,不要再耽误,说什么也没意义,不如快结果了他。”踹倒若恩那人在旁边对雷霆急促地说道,也是这人最先将若恩扑倒在地的。

    雷霆稍有些茫然地抬头望着那人,手中匕首变化几下握着的手势,似乎在询问什么;那人微微跺脚,手上做了个割喉的动作。雷霆手上便横握着匕首,朝若恩的咽喉递来。

    若恩脑子里有些迷糊,他觉得这一幕似曾发生过,但又确定这是眼前的事,他身体奋力扭动,手臂挣扎而不得,但心里懒洋洋的毫不担心。

    只听嘭的一声,雷霆身体忽地朝前一冲地飞出,在若恩身边擦过,撞中卡着若恩臂膀的其中一人,两人唉哟着一同滚翻在地。另一人大惊,正要将若恩拖回自己这边,便见一人已经冲着自己扑上来。他忙丢开若恩,反肘朝对方手臂上端攻去。来人也不躲闪,两人手臂撞在了一处,似乎有咔的一声闷响。

    一人好好地站着,是闻声冲出来的兰道尔,他瞪着仍然还站在若恩身后两步,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一人;刚刚擒住若恩手臂的那人正自己手肘在地上挣扎翻滚,牙关紧咬,发出嗤嗤的声音,显然是痛极了。

    兰道尔空着手以一对四,气势毫不落于下风,对面摔倒的三人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除了一人稍微坚决之外,都首鼠两端。

    若恩勉力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兰道尔身后,说道:“让他们走吧。”

    兰道尔冲着那大吼了一声,他知道自己不懂汉话,对方也不解拉丁语,便纯用声势来表达。那四人相互看看,觉得自己这边全无胜算,发一声绵软无力的威吓,便相互搀扶着退走。

    待那四人走远,兰道尔搀扶着若恩慢慢走回自家院子。塞纳倚在院门内,若有所思地望着两人回来。

    若恩先没觉得这有什么,经过塞纳时,心中一动,便对塞纳说道:“我要和你谈谈。”

    塞纳应了一声,却没立即就动,他等若恩过去。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看见若恩也没进屋子,而就在院子里树下扶着树干站定,盯着自己。他摸着额头,慢慢地走过去。兰道尔识趣地站得远远的。

    “顺利吗?”塞纳先开口问道,满不在意

    ,好像若恩是好好地回来的,并没有刚刚在院外不远处遇到袭击。

    “不太顺利。”若恩说道,他准备了些问题,但还没拿准该怎么问出来。

    “刚刚这几个人,不值得我出手。”塞纳说道,这是若恩想问的问题之一的答案。

    若恩点头认可了塞纳的说法,但仍然有些心塞,“没有你,我在安纳托就已经死了。”与其是对塞纳这么说,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

    “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塞纳摊开手问道。

    “我意识到这儿很多敌人,各式各样的,我需要你跟着我,保护我。”若恩原本羞于这么说,有许多敌人犹如说自己是偏狭的,四处树敌,踌躇了一下还是直接说出来,“最好的方式是,我为你洗礼,你成为托德的信徒,同时成为我第一个弟子,也作为我的助祭,这样一切都好。”

    塞纳轻轻地摇头,像是听到了一个奇异的笑话,“我不那么虔诚地信仰朱庇特,也喜爱着阿波罗和密涅瓦,我甚至喜欢你,但我一分钟也没有想过要皈依你的神。”他微笑着,补充说道,“也许还有马兹达。”

    “旧神的时代在罗马已经过去了,新的一神的时代已经开始。”若恩说道,他同时心里泛着怪异的念头,仿佛这句话并不是他自己所说;或者是他自己所说,但他已经变成了不同的一个人。

    塞纳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幸好我来到了塞里斯,我情愿在这里见到更多的新的神祗,我可以对这些神自行判断,喜欢我所喜欢的,无视我……没那么喜欢的。”

    “我需要有人在我身边保护我。”若恩无奈地说道,他放弃了那一层不必要的装饰,而回到真实上来。

    “坦白说,以往我是乐于这么做,但现在我确定我不愿意这样。”塞纳微微发笑,像在嘲讽若恩的建议。

    “为什么?”若恩仍然不甘心,明显徒劳地问道。

    “你会承认,我们每个人都发生了变化,我变了,你也是。”

    “你这样说,是拒绝了我吗?”

    “是的。”塞纳简洁又明快地答道,甚至有些欢悦。

    若恩感觉到一阵晕眩,那感觉甚至比他告别阿里斯托主祭,独自一人旅行时还难受,他甚至感觉胸口那道伤口又流出鲜血来;如果不是洛里斯及时地救下他,他现在大概躺在叙利亚行省的山林里化为一堆白骨,而克洛伊不会知道他没有离开她很远。

    “这是我应得的。”若恩想了一会儿,才这么说道,这句话会让他保持一点尊严,他的确做了不止一件糟糕的事,这是塞纳所说的变化么?

    “兰道尔,他本来就是个阿卡夏教徒,我和他谈过了,他可以成为你的助祭,他也愿意留在这里。你本来就不该那么急着找本地人担当你的学徒,他们理解你说的没那么快,兰道尔的身手很不错,他

    可以保护你。”

    若恩本来已打算转身要走,听了塞纳这么说,满心喜悦,几乎想张开手臂拥抱他,但塞纳仍是一付冰冷的姿态,轻轻地摇头。

    “我做错什么了吗?”若恩有些不知足地问道,同时他不确定自己在说哪一件,是说找本地人担当他的助手,还是别的,他很想和塞纳摊开来都说说,最好兰道尔也一起,开诚布公地。

    兰道尔走了过来,他望着若恩的眼神有所变化,像猎犬望着主人,而尽量收敛原本的野性和独立,开口说道:“刚刚那个人没什么经验,如果换作是另一个人,就最好那时候我在你身边了,大人。”

    若恩知道这么说很不妥当,但他不喜欢兰道尔说话的语气,就直说了出来,“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担心。”

    “你应该担心。”塞纳在一旁说道,“打个比方来说,当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会担心还没有说完,忽然噗的一支箭射进我的胸膛,我就停在某一个词上,死掉了。而现在我已经说完了,感谢……你的托德,我为这个感到庆幸,不会觉得不用担心。”

    若恩觉得塞纳打的比方精妙极了,他觉得塞纳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认识的一个人,性感又睿智,摇了摇头,同时另一个念头占据了他,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这么一个人,随从也好,助祭也好,陪伴在他身边了,说道:“我来到这里,是期许自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如果够分量的话,那么我不会被扭转,如果我被扭转了,那说明我不够分量,被杀死也没什么可惜的。”

    “你还是决定不需要我跟随着你吗?大人。”兰道尔在一旁问道。

    若恩记得戈德对自己说,你将长生不死;如果那是真的,他将无畏无惧,但这犹如塞纳刚刚打的比方一样,死亡没有真正来临之前这句话都是成立的,他仍然会感到恐惧,恐惧才是生生不息的。

    他沉思了一会儿,仍然望着塞纳,说道,“不,我需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