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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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幻相

    檀摩加若离开长安前,将那古提为他赁下的院子和斡旋所剩下的大约三万六千多钱赠与若恩,说这是将若恩一行几人遽然带到长安的安顿之费,无需偿还。若恩在安克雷时对富人捐赠的方式早已习以为常,以及自己这边许多人刚到长安确实用度不菲,便不加推辞地接受下来。

    若恩没想过自己以这种方式来到长安,更没想到一路护送他的洛里斯殒身在泰西封没能到长安,反而其他人来了许多;瑞秋、盖娅还有兰道尔,甚至还有已经身为萨珊波斯万王之王的沙普尔王。沙普尔在瓶中界里虚掷了许多时光,即便这世界才不过十数日过去,泰西封一定已经发生了巨变,以沙普尔此时的年龄和模样,绝不可能再重回泰西封恢复王位,不用说都各自心知肚明。

    他花了一些时间来安顿这些人的事,使他们各有奔忙,便开始谋划展开自己原本来到长安要做的事。他在长安北边的东西两市转悠了一两天,对新建神庙的选址已略有腹案;但新建神庙并不是优先的,优先的是人,自己的弟子,以及最初的几个信徒,这是阿卡夏教城镇的方式,是阿里斯托对他传授的机宜。

    这也是他可以主动去做的事,其他的他只需要等待。

    若恩往往信步地走进一户人家,语气谦卑恳求地说自己由遥远的罗马而来,刚在长安落脚,人生地不熟,想结识些熟人。他面貌俊朗,能说会道,又备齐了登门的厚礼而没有什么所求,这户人家上下对他都喜爱极了,对若恩各样询问知无不言,毫不沓烦。告辞出来时主人一家老小都送他出来,直到路上。

    如此数日,若恩已经拜会了附近十余户人家,其中也有数户对他冷淡以对,多数则热情有加。有两家主人恰好有适龄的女儿,对若恩格外感兴趣,反过来问了他许多问题,想把女儿嫁给这难得的远客,若恩只含混地说已有妻室,难为盛情。

    一天,从一户人家出来,若恩迎面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贫家少年,正背着一大捆柴在街上行走,目光清澈笃实,正像是若恩心目中如许年龄时的自己。他心中一动,飞快地便做了个决定,走过去拦下那少年,问他姓名,家在何处。那少年有些意外,说了自己的名字,姓江名望,又说了个地名,若恩自然是不知道。他便陪着江望把柴火送到要送去的店家,再请他带自己回家。

    江望的家极远,出了长安城又走数里,在一处山脚下有散落的几处人家,在其中一户之外,一个中年女子,若恩已经知道她姓张,正在自家菜畦中劳作,江望奔跑到母亲身边,低声对张氏说了些什么,张氏起身来看见一个陌生人,脸色顿时沉下来,压抑着怒气地问若恩道:“你是做什么的,想做什么?”

    若恩合手在胸前行

    礼,正色地说道:“你无需担心,我不是你担心的那种人。”

    张氏楞了一下,呛声说道:“我在担心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你说你不是坏人,你就不是坏人了么?”

    “你的孩子是个良才美质,不该浪费他的时间砍柴卖钱,把他放在他适合的事情上,他有一天或许会成为青史留名的人物。”这些话,在路上若恩已经对江望说过了,江望是一脸的惊讶和期待,和若恩预料的正相仿。

    “哈,”张氏嗤笑了一声,她看看一边的江望,转过来对若恩嘲讽说道:“我这个儿子难得进次城就会遇见他的伯乐,这可好,你这个伯乐是谁,可否告诉我这个村妇?”

    “我是,”若恩稍微迟疑,接着说道:“我必须坦白相告,我是个阿卡夏教的主祭,从万里之外的罗马而来,带着阿里斯的使命而来,要将他的信和望带来这里。同时,我虽然由远方而来,但实际我原本就出生在这里,我是大秦天王苻坚的侄儿,我姓苻,名镇。”

    张氏先是鄙夷,接着一脸的不信,同时她的脸有些发白,怔住说不出话来,她直觉上面前这人气质虽然高贵,但装束显然不像个王室。她正踌躇,若恩接着说道:“我想把他收为我的弟子,如果你同意,他将会是阿卡夏教在华夏的第一个门徒,单单这个,他就会扬名于天下,如果他修学有成,就会更上一层。”

    “娘,我可以一边修学,一边砍柴贴补家用,绝不会耽误事情的。”江望也在一边殷切地说道。

    “不,你不能再砍柴,我会用三倍于成年人雇佣的价格给你的家人……你可以专心专意地修业。”若恩既是对着江望,也是对着他母亲说道。

    “阿……卡是什么?”张氏问道,她把江望拉在了自己身后。

    “阿卡夏教,是关于如何把人变得更好的规范和学习,”若恩说道,他当然不能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说世界即将毁灭这样的陈词,那会迅速地招致厌恶和怀疑,即便在罗马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只有对那些已经有一定的基础,乃至于对着那些对世界明显厌恶绝望的人,他才能一开始就说出福音的本来故事。

    “是和孔子的主张差不多吗?”张氏问道,她的表情稍微放松下来。

    若恩不懂得孔子之道,他顺着张氏的话语点了点头,说道:“我从远方而来,不确切地知道孔子的主张,但我想圣人们的心是相通的,人类的心也是相通的。”

    张氏也点头,她把江望拉到身前来,稍微矮下身子,对儿子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进乡校学儒,可怜我们家没钱,离不得你,这远道而来的学问和儒学差不多,你要不要去学?”

    “我要!”江望响亮地答道。

    “那我和你爹商量一下,商定个日子把你送到这位……先生

    那儿学习。”张氏说完,起身对若恩说道:“这事情我还要和他爹商议后才可抵定,先生你今天就先请回。”

    虽不如预期,若恩觉得这也足够顺利,不能奢望更多,便和张氏与江望交代他此时在长安城内的住处所在,又同江望小子勉励几句,问着回城的方向,一个人往回走。他心情愉悦地走出山坡洼处,忽然远远望见长安的城郭,不由得心里一惊,疑惑地回身转了一圈,确认刚刚望见的就是长安,长安并不在别的方向;心想,原来这一趟走了那么远,来时我居然还不觉得。

    他心中稍有些疑惑,强打着精神往城池的方向走去,步幅不由自主地加快,几乎要小跑起来。行了许久,脚下道路在田地的阻挡下为之一转,似乎要远离城池而去,若恩记得来时路并非如此,心中惊骇,几乎想离开脚下的路,趟过田野直往城中去。他想起阿里斯托主祭对他所说的艰路与危路,心中勉励自己,又走两三里道路,两边树木渐密,天色渐渐地黑下来。

    林中道路曲折,也更加晦暗,若恩循着道路前行,心想,这是什么考验?他有些悔不该单独一人外出,如果塞纳在身边就好了。

    一个幽幽的人影守在路边,远远地等候着,若恩望见了,他稍微心安,坦然地前行。

    他走到那个人面前十来步的距离,看清那是个年轻的女子,青涩而倩丽,身穿白色的长裙,头戴着白色的花冠,手中捧着一束粉色的玫瑰,这是犹太女子出嫁时的装束,若恩心颤动一下,他轻轻地摇头,继续走上前去。

    他站在了女子的面前,树林里没有别人,听不见别的声音,好像只有他自己的心跳,他很久没有听见自己的心跳,他觉得这很怪异,但在一个怪异的情景里也就不值得欣喜了。

    女子一直望着若恩,神情拘谨,等他走到面前,开口说道:“爸爸。”

    若恩既惊讶,也不惊讶,他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类似于梦境的当中,他只是不确定梦境是从哪里开始的,是从他遇见江望的那一刻起,还是见到了江望的母亲张氏时,又或者是他离开两人往城中赶的某个时刻,他希望至少江望是真的。

    “你好吗,莎拉。”若恩绝望地说道,他一点儿也没准备和许多年后的莎拉相遇,他明明是深深愧疚的,但这是在一个迷梦中,也许有人设置了陷阱,这几乎是一定的,他不应该把这当真,但眷念的情绪和好奇心都使他不愿醒来。

    “爸爸,我要结婚了,可是,我不想让威尔陪伴我,我想自个儿走进去。”莎拉,至少是看起来像是成年后的莎拉说道,威尔显然是他离开以后杰西蜜嫁给的男人,作为父亲挽着女儿的手将他交给新郎,这即便是假的,也让若恩的心被狠狠地踩踏了一下。

    “对不起,莎

    拉,对不起我不在那儿。但是,你为什么在这儿?”若恩尽量不带着情感地问道,他听过一些关于鬼魂的传说,恍惚地分不清梦境与真实的分野。

    “我想听你说祝福我的话,”莎拉表情平静,稍有些不羁,这让若恩觉得像极了自己。

    若恩踌躇着,思索着究竟该认真地说,还是就当这是个幻影来应付;显然,这肯定是个幻影,这个判断容易作出,但如何对待还是令他费煞思量,他轻轻摇头,否定了一个又一个应对的方式。

    “爸爸,你在哪儿?”莎拉的表情露出一丝痛苦来,让若恩的心急速地跳动起来。

    “我在塞里斯,”若恩说道,他差不多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他想,我该对着莎拉的形象说,还是应该要求对着他本相来说,哪一个更好?

    “爸爸,你为什么要抛下我和妈妈去那么远的塞里斯,你不会再回来了,是吗?”莎拉问道,她手中捧着的玫瑰花瓣似乎有些卷曲,她本人也有些困倦,轻轻地打着哈欠。

    “这是错的,”若恩干脆利落地说道,他假设那是错的,“如果那时候我稍微头脑清醒一些,就不会离开你们。”

    “你可以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莎拉问道,她有些吃惊的样子。

    若恩舍不得让莎拉离开,他宁愿面对她说出他对另一个人要说的话,“我不会回去,很抱歉对你说这个,我属于这里,我会一直留在这儿。”

    “为什么?”

    “我是,”若恩踌躇了一下,他没有对谁说过,但实际上是期望有个人听他说的,不带着任何虚掩,说道,“莎拉,我也有我的爸爸。实际上,我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但我以他为傲,莫名的,本能地以他为荣;因为他,我是这里的王子,我不在乎王位,并不是不稀罕权力,而是知道那根本不可能,王位本身是荒谬的,但我对于这里是特殊的一个,我热爱亚里斯,对阿卡夏教有责任,同时也对这里的人民有责任,这是可以兼顾的,两全其美的,我希望阿卡夏的五元素派能在这里得以保存,得以辩伪存真,同时能够造福这里。我把这两样视为我的使命,是我之所以是我的逻辑。”

    “所以,你根本不在乎别的,既不在乎妈妈,也不在乎我。”莎拉冷冷地说道。

    “对不起,莎拉。”若恩说道,真诚的,他知道莎拉不是真的,即便她不是真的,他也希望那是真的,她既存在于他的头脑里,也存在在万里之外的安克雷,他希望她就是这样真实地怨恨着她的父亲的,这起码令他宽慰,她没有表现得更怨恨。

    “你还是会祝福我的,对吗?”莎拉说道,她似乎离题了一小会儿,这时候又纠正回去。

    “当然,我希望你和你的爱人一生有福,你们会拥有黄金一样的三十年,白银一样的三十年

    ,在黄金和白银之外你们还有许多岁月。你们将会子孙满堂,那也是我的子孙。”若恩鼻子发酸,有些感伤起来,他本来拥有这些,但他抛弃了。

    “爸爸,你继续朝前走,你会回到你的地方。”莎拉说道,她把手中的花束递到若恩的手中。

    若恩又走了许久,走出树林,天光明亮,正是他离开长安时差不多的光景。一个人紧走几步,从后赶上了他。

    “王位是荒谬的,哈?”那个人先开口,带着些哂笑的语气说道。

    若恩转头看去,那人中等个子,相貌稍微凶狠,凶狠中带着平和,大约五六十岁,身穿着灰色的缁衣,是个男人,他有些厌恶地想,最好别是这个人刚刚化作了莎拉的形象。“你认得我?”若恩问道。

    “我没你想象得那么聪明,”那人收起了笑容,说道,“我的优点只是勤奋,我师从他老人家已经几十年,我们错过了。也许……如果我遇到的人是你会有不同。”

    若恩灰心地叹息,他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还不甘心地问道:“那么,我看到的是过去的你,你就是江望?”

    “我喜欢你的说法,如何让人变得更好,而不是……”已经老去的江望叹息着,他斟酌了一下,转变了话题,问道:“把刚刚我看到的报告给我师父的话,我想他会于你不利,而我又不能不如实禀报,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我也不聪明,你说的老人家就是胡图澄么?”若恩问道。

    江望微笑,抬手做了个还能是谁的手势,他看着若恩,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阿卡夏教信仰亚里斯,托德是亚里斯的儿子,他被派遣到世间来传播关于亚里斯的信望,警告末世即将来临,每个人都要预备好接受审判,”若恩沉思着,说道,“这是我们对普通人说的,阿卡夏的教士们相互之间有另一种说法,并不完全是这样。托德作为一个凡人曾经到过天竺,他受了知子的启发而创造的亚里斯教,他是知子的弟子,阿卡夏教的教义有许多来自知教,但我们不会承认阿卡夏教是知教的分支。”

    江望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迷惑地说道:“真有意思,但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你如实地对他禀报我说了些什么,包括这个故事,告诉他,我对他没有恶意。”若恩说道,他觉得这既近乎废话,也毫无意义,但必须要开宗明义地说出来,“我无意阻挡他在做的事,我不是他的敌人。但我不会退回罗马,既然我已经到了这里。”

    “就是这些吗?”江望觉得若恩似乎并没有说完。

    “还能有什么?”若恩笑着反问道。

    “他这次来派我来,是刺探你的想法,下次派了别人,也许会直接得多。”江望喜欢若恩,或者喜欢一种新的可能性,不想他就这么消失。

    “谢谢你。”若恩说道,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还捧着的玫瑰花是真的玫瑰花,花瓣依然娇艳,并没有枯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