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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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 顺心而为

    从漫长的寂静和黑暗中醒转来,于宜睁开眼看见一个黑黢黢的水袋递了过来,这正是他此时所需要的。他一个骨碌坐起身,抬手将水袋接了过来,仰头就喝,连喝了七八口,将水袋里的水全喝光了,仍然意犹未尽,这才放平视线看那递来水袋的人。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端坐在他的面前,怀抱着双臂,目光杂芜地打量着他。那少年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睛的位置被一块墨玉石片遮挡着。

    “你就是龙,对吗?”少年开口问道,语气也是极为踌躇的,既是期待的,又似乎压抑着什么。

    于宜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四周,他的马匹还好好地在几步外低头吃草,那少年显然也骑马而来,他的马停在稍远的位置,在一二十步外,有十余个骑兵伫立着注视这边。

    “多谢你的水。”于宜冷淡地说道,他脚手用力站了起来,伸个懒腰,说道:“我姓于。”

    少年也站了起来,拱手施礼,说道:“是你拯救了金镛城,和数千数万的鲜卑人,也许还有更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于宜走到自己的马匹旁边,踏蹬上马,但并没有遽然策马而行,那些骑兵显然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和这少年多说几句,“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

    少年拉住了他的马缰绳,稍微仰着头,压低了声音,说道:“但你没有救得了我。”

    于宜不明白,但也明白少许,翻了个白眼,问道:“这该怪我么?”

    “当然不怪,这都怪我自己。”那少年轻轻摇头,接着说道,“你就是龙,你救了城内外的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但你让大家都放下了心里的怨毒,我想得到这是龙才能做到的事。”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于宜稍微有了些好奇。

    “我姓宇文,名奚,是宇文部的萨满。”

    于宜哦了一声,他听过萨满之名,但没什么了解,他也没什么兴趣去了解;对刚刚他做的事情有人来表达谢意,他也觉得欣慰。“我要走了,你——”于宜看了看那些骑兵,对宇文奚说道。

    “于……先生,我想托付你一件事。”

    “我不是你以为的什么。”于宜正色地说道,即便他觉得宇文奚多半知道了什么,也打算再顽抗下去。

    “我闻到了气,也看到了龙的形状,在十多天之前,我是萨满,我在某些情况下可以看见未来。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我循着气的源头而来,找到了你,你就是龙。”

    “你弄错了,我是人,和什么……龙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宇文奚放开缰绳,手臂飞快地动作,几面小旗帜插入到土中,随即他左手扶在腰际,右手指天。

    于宜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不知究竟是什么,转头四望,见周围景致似乎颜色变得淡了些,变得有如图画一般的不

    真实,不远处的那些骑兵也褪了色泽,像是画中人,而自己这里的一小块才是真实之境。他正在惊讶间,藏在腰间的委蛇蜿蜒地爬上他的肩头,露出大半身躯对着宇文奚,丝丝地吐着舌信;于宜感觉得到,委蛇身体的姿态是凶狠的,而舌信却是温和的。

    “你懂得……”于宜在驭龙之法和法术之间踌躇不决,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还不是龙,怎么会有这样强烈的气?”宇文奚惊讶地说道,他脸上既疑惑又失望,右手放了下来。

    周遭的景物恢复了色彩,委蛇也从于宜肩上消失,它仍然盘在于宜的腰上,好像从没有移动过。

    “你是有些手段,无怪你看得到”于宜点点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法术,只能骗得了一个人或几个人,没法骗得了更多,而龙却不同,龙可以……影响数万人,使他们内心放下仇恨和偏执,意识到对方也是人,和自己没有区别,认为和平是好的,暴力是不好的。”宇文奚赞美地说道,完全心悦诚服;龙还是腾蛟的形态令他多少失望,但他想这是他自己的问题——我究竟知道什么呢?

    “好吧,就算是这样,你想要怎么样?”于宜放松了口风地说道。

    “我刚刚说过,龙救了所有人,但是没能救下我,我并不怪谁,”宇文奚稍微带着些苦涩地说道,“昨天夜里,我在城上用箭射死了一个人,这个人比一般人要重要得多,也许比所有人都要重要,但我射死了他,罪无可逭。他的尸体我已请人送去长安,接下来这里的事毕之后我就去长安阳平公那里去领罪;但这儿还有一个女人,是他留下的,孤独的,无依无靠,我想托付给你,你是唯一适合的……人。”

    在早晨,也许是昨天早晨,于宜从腹中的饥饿感觉到这一点,他远远地望见城下发生的事,望见被驮上马进城的甘璎,顿时也就猜想到,被射死的那人正是苻坚,刺客们穷尽心力没有做到的事情在这里被实现了,他一点儿也不感觉悲伤,还有些好笑;他也会感到一些悲哀,为了而宇文奚说的那个无依无靠的女人,甘璎,她看上去已经成了苻坚的女人。

    在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也有些像往先王令芹和他之间的事,她们都情愿委身于一个尊贵长者,但她们对自己展开了双臂——不论中间的变化为何,结果总会是这样。

    “实际上,”于宜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实际上我和他们之前在一起,我知道他是谁,被你射死的那个人,你实在犯了大错。”

    “我会负起这个责任,”宇文奚说道,他说这句时带着十足的死气,然后才少许恢复生机,他也相信于宜说的,“我希望,你可以像保护全城的人那样保护这个女人。”

    保护,这是一个多有意思的词语啊,于宜想。他发誓要保护的人是谢熏,是因为她长得像他本该要保护却没有勇气对她说出口的孙玥,他什么也没说却行了一半事又脱身而去的人是王令芹,那件事是错的;而现在,一个刚刚见的陌生人郑重其事地要他去保护他本来认得的一个女子。也许他说的保护并非自己想着的意思,但这个词在于宜心里激起了波澜。

    反正甘璎是要向西去长安的,谢熏已经前一步去了长安,于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跟着宇文奚一起回到山下,进了南垣城中。在城内一间被烧塌了半边的屋子里,他见到了躺在床上的甘璎,她已经醒来了,目光呆滞,不言不语。宇文奚找来的一个老婆子在这里服侍着她,时不时喂她些汤水。

    “我该怎么帮你呢?”宇文奚告辞走后,于宜一个人站在屋内,面对着甘璎,心中暗暗地问自己。他能想到的方式有很多,但诸多纷扰,不能决断。

    甘璎半睡半醒着,她的泪水已经流干,眼睛昏花地看不清;在某个时刻,她的瞳孔猛然收紧,不自觉地手撑着坐了起来。

    她看见了苻坚,站在刚刚于宜站着的位置,她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想不起于宜是怎么走出去的,苻坚又是怎么走进来;在最初的一刻她惊骇极了,但随即胸膛一下被喜悦填满,再也顾不了其他。她坐了起来,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脚悬在床外,但没有气力,站不起来。

    “我做了个噩梦,”她下意识地说道,觉得这多半还在洛阳城中的客栈里,“陛下,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于宜楞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走神,委蛇悄悄地爬上来覆盖了他的脸,它又变作苻坚的样子,令甘璎看见而误会。他稍微犹豫,便没有立即改回自己的模样,而是上前两步,蹲在了甘璎的膝前,说道:“那不是噩梦,那是真的。”

    甘璎哦了一声,黯然地转头望了望屋内,问道:“那现在又是什么?”

    “现在是真实的,我是于宜。”于宜说道,但并没有让委蛇退下头颈。

    甘璎探出手,抚摸着她认为的苻坚的面孔,除了触手冰凉之外,那就是苻坚的脸,她捏了捏他的面颊,甚至扯了扯胡须,真实感压过了荒谬,“你为什么要骗我?”她有些嗔怪地说道,同时是心惊胆战的。

    于宜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是该让委蛇退下的时刻,但委蛇没有听从他的心念,而是维持在了苻坚的脸型上,极为牢固的,“如果是这样,那也好吧。”他任由甘璎抚摩他的脸,口中含混地说道。

    “我们赶紧离开这儿。”甘璎紧张地说道,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危险。这危险也是于宜感受到的;如果这个时候宇文奚回来看见他的模样,该作如何想,又会如何对待他?

    他找来甘璎褪

    下的外裳给她披上,帮她穿鞋下床。他在门口张望,瞅准那服侍的婆子在坐门外打盹,飞快地扶着甘璎走出院子,骑上自己那匹马。他牵马走在前面,往城门的方向去。

    甘璎乘在马上,昏头昏脑地望着四周,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不知道自己为何到了这里,而她记得的部分,那个在她怀里冷却的人,此刻行动裕如地牵马走在前面,身上什么伤也没有;她想起他分辨地说道“……我是于宜”,这让她心头一震,但随即便坚决地摒弃掉了,心想,一定是我混淆了梦里的记忆,是我不知所谓地喜欢那个荒废落拓的男子,他看起来有些像那个人,才会让陛下在梦里对我说出这句话来。她想到这儿,羞愧又心软,心想,我对陛下说我心里还存着别人,不会全心全意给他,这是何其荒唐不智;同时只因为他动作蛮横地取走了我的贞操,令我心里暗暗地恨他,所以在梦里杀死了他。幸好那不是真的,此时他对我不离不弃,这才是真的。

    这才是真的,她心绪慌乱地东想西想,逐渐把所有的疑惑厘清,拼接摸抹平成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现实,她愿意接受的现实。

    他们尽量避开人,先出了城,又不自觉地往西去,行了二三十里,于宜心里才渐渐地澄明,在心里问委蛇道,你是只想安慰她,还是有别的企图?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顺着你的心而为的,委蛇说道。

    顺着我的心?于宜几乎抓狂地跳起来,如果心里有个小人的话,一定是那样的,而他外表沉稳,仍是不声不响地行走。

    你喜欢她,觊觎她的美色,同时,你也觊觎着权位,一条船不能满足你,你想掌握的是一支船队,一支军队,但你没有机会,你在甬东岛上毫无前途,所以你才离开那儿。没有任何一种权位比皇位更高,你只要继续只要装扮下去,你可以进入金銮殿,坐上王座。美人与权位,你可以一举两得,我是顺着你的意而行,你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意。

    你胡说八道,我既没喜欢她,也没有觊觎什么狗屁王位,一分一毫也没有。于宜咬牙切齿的说,甚至发出了声音。

    “陛下,你在说什么?”甘璎听见了,探身问道。

    于宜叹了一口气,说道:“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他心里踌躇,想要再做澄清,那本来应该很容易,但他心中竟有些不舍,某种暧昧不明的情愫在左右着他。

    “等到了下一处城镇,陛下你也买匹马乘,不然换我步行,为你牵马,现在这样子不成体统。”甘璎柔声地说道。

    “到了长安,你想做些什么呢?”于宜问道,他仍然还犹豫着,没有把他想说的话直白地说出来;他想着刚刚委蛇所说的,与其说是诱惑,毋宁是一种指责;他想,这就是我,命中

    注定,我不喜欢这个女人,也不觊觎王位,我只是不忍心,不忍心让她失望。几年前也是差不多的原因,让我和令芹一起沉沦的。现在我是在重蹈覆辙吗?

    “我想……住进陛下答应给我的宫殿里。”甘璎也有一半的明白,一半的糊涂,她宁愿事情朝着糊涂那边去,这样她心中的疼痛可以稍减;她奇怪所有的疑惑都已经解决了,心里还是疼得如刀割一般。

    “这个啊,”于宜感慨地说道,他对才分开几天甘璎已经和苻坚有了约定并不惊诧,同时他脑子里飞快地转,觉得这是差不多可行的,他为她做到这个大概就够了,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这个不是本来说好的么。”

    “我还要——你永永远远地属于我,疼爱我,就像你发誓的那样。”泪水在甘璎的脸上滑落下来,她不知道为何如此,一切都好好的,尽管她做了个噩梦,但噩梦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

    于宜没有搭腔,这是他做不到的,不论怎样也做不到;但他伸出手轻轻拍甘璎的手。

    夜里他们在洛阳以西三十里的新安驿宿下,此时道路壅塞,驿馆塞满了过往的旅人,于宜只能向驿所赁得小半间柴房安置自己和甘璎两人。柴房内堆满柴草,只有半丈多的空地铺得下一张破席,差不多刚刚能躺下两人,但两人都差不多没法翻身动弹,即便是夫妻也太拥挤了些。

    于宜觉得为难极了,对甘璎说道:“你一个人睡,我在外面找个地方。”

    “为什么?”甘璎明知故问地说道。

    “我……怕我忍不住。”于宜有信心不翻身,不会去触碰甘璎的身体,他担心的是自己脱下衣服后,甘璎看出他身上的肌肤根本不是个中年人的肌肤,和脸上的皮肤迥然不同;他一边奇怪这不本来是他想要的么,一边又确实不想揭开。

    “忍不住?我们不是已经同过房了,还怕什么?”甘璎笑容惨淡地说。她希望这个人有所动作来证明他就是他,那个噩梦真的只是噩梦,并没有发生,也恐怕截然相反。

    这句话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还是让于宜有些挫伤,他觉得自己是喜欢甘璎的了,并不是全然没有的,也许嫉妒比喜欢本身更牵动他的心。他一只手搭在门上,像是立即就要开门出去,另一只手却虚张着,像是下一刻就要伸出去搂抱住女人。

    “不论你是谁,我都不在乎,我想你留下来,”甘璎怔怔地望着于宜,也许是苻坚,也许是别的什么人,目光如同看着在建康的那个人,“我们可以谈得明明白白,也可以装得糊里糊涂,我们可以一起做任何事,好的,不好的,坏的,人神共愤的,什么都好,总之请你别离开我。”

    她张开双手,希望得到这个男人的拥抱,眼神凄迷可怜。于宜伸出一根手指,点在甘璎额头,让她瞬间跌入黑甜乡,委顿地侧倒在席子上。

    接着,他起身出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