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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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诸法之空

    邓仲又梦见那个画面。他仰面躺着,厚重的棺盖缓缓地合上,天空一寸寸地缩减,直到完全被遮住,变作完全的黑暗;接着他的视角跳出了棺柩,升到了空中,向下望见十数名王侯将相样貌的人缟素列队,行在一付巨大的棺木后,棺柩盛放在十六匹马拉着的车辇上,车辇前后的队伍旗幡漫天飞扬,怕不有数千人之多,向着骊山迤逦前行。

    毫无疑问,他就是躺在棺木里的那个人,在半醒之际,泪水滑过他的脸庞,落在茅草堆中。

    他很久没有再做这个梦了,也许有好几年时间,他都以为自己不会再做这个梦了。这个梦所象征的意义对他而言像皂角泡沫一般反射着阳光的五彩斑斓,令人欣喜而容易破灭,反反复复地破灭,直到他意识到这一生只是如此,不会再有可能性,不会被拔擢为官为吏,不会功成名就,不会恢复而为自己本来应该是的那个人。

    他做这个梦最早大约是在他还只有七八岁时。最初,他被这个梦吓醒,他已经懂得了什么是死亡,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惊惶了许久,直到淡忘。第一次是惊吓,第二次便只是慌张,再多次就便平和得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剔除死亡,而意识到梦境里别的那些形象所代表的意义,转忧为喜。虽然是死亡,但这是极尊贵的死亡,是重于泰山的死。这是一种预示,不会没有意义的预示。

    他像每个人那样,都有幼年时,他的幼年时在离乱中度过,见过无数人死亡,分别,他自己也经历了分别。对于幼时,他失去了许多记忆,只记得跟随着父亲逃难,开始父亲还可以抱着他走,没多久就只能牵着他走,白天走路,夜里也走路,才闭上眼又立即被揪着耳朵唤醒继续行路,累得双腿抬不起来仍然要走路。然后,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地变作了一个女人牵着他走,就好像从来如此,从没有父亲牵着他的手逃难过。

    他记得父亲朝南走,朝南的方向河流众多,不断地乘船;养母刘氏带着他向北走,北方的山多,经常翻山越岭,这是他幼年时全部的记忆,他不记得父亲是如何变成养母的,也许他根本没有过父亲,那只是他后来幻想出来的,出于对养母和自己平庸的人生的憎恶。

    养母姓刘,一点也没对不起他,她自己有个儿子比邓仲还小上两岁,从他的父姓名叫射既;邓仲实际上名叫刘畑,跟着养母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刘畑,只有少数人才知道邓仲这个名字,是他自以为是的那个人,他也许是,但更可能不是。

    平常他天未亮就起来,收拾稻草杆铺就的床褥,要一尘不染,一杆不乱,接着是打扫庭院,诵读诗书,他有一把剑,有时会练一会儿剑。接着他要出门去帮工,乡村里的雇工的活计不

    算多,加上自家一小块地的出产,刚刚不至于让他饿死而已。今天他没有活计,便继续躺着,心中想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明天没有活计,后天也没有。瓦罐里还有十几斤糙米,节省一点不难捱到秋天,但他又梦见了葬礼。

    他已经四十六岁,还孤身一人,弟弟射既已经抱上了孙子,这根本不是养母对亲子给予了更多的偏爱,而完全责任在他自己;在他适合娶妻生子的年纪,他怀抱着别样的心肠,决议不娶;年纪大了以后,也没有人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他不娶的原因和他自以为是另一个人的原因几乎是同一个,他自以为是邓仲,而不是刘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给另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或许不是他自己起的,而是他确实叫这个名字,只是记得而已;实际上,他如果忘记了更好。如果他忘记,就不会有不娶的念头,不会有后来十数年的辛苦。

    他本来都忘记了,那是一段空白的记忆,但某一天他帮人放羊回来,经过一棵大树,本来什么事也没有,但他猛地被那棵树的瘤子刺痛了眼睛,泪水没来由地涌出来,令他陡然想起,他被捆在树干上,拼命挣扎,一个树瘤卡住了绳索,绳索始终不松的情景。随后他记得了更多,这是他第二次被父亲绑在树上,因为他走得太慢了,拖累了父亲逃亡的速度。

    父亲也带着另一个孩子,那是他的堂哥,比他大一岁,走得比他要快;也许是因为他持宠而娇才走得慢些的,总之父亲带着他的堂哥往前走,嫌他走得太慢,嫌他拖在后面哭得撕心裂肺,便将他捆在了树上。

    他第一次挣脱了捆绑,辨明方向,一天时间就追上了父亲。他哭着对父亲说,我不会再走得慢了,爹爹你别扔下我。但他接下来还是走得慢,也许追赶的时候他伤了脚,也许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又坠在了后面,父亲黑着脸,执着绳索又一次把他逮住,捆在了树上。

    爹,你们先走吧,我后天肯定能赶上来,你给我多留一个馒头就好了。他又畏惧,又自信地说道。

    只有一个馒头,没有多一个,这次绳索捆得格外的紧,树瘤像锁一样锁住了绳子,他怎么挪动身躯,手也够不到绳索的结,汗水和泪水在脸上混合着流,分不清是慌张还是绝望。

    他永远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愿意带走堂哥,而不愿意带他亲生的儿子,把他绑在树上,让他挣扎也不能,任他被乱世的浊流所淹没。如果不是养母,他必定就死了。他为这个又困惑又愤怒,不愿娶妻,不想为那样狠心的父亲生下后代,这是他孤零零的一人留在北方唯一可以报复的方式。

    而他同时又被另一种情愫所左右着,来自于安定下来之后,那个预示他将被安葬进帝王陵墓的梦境。一次或可称

    之为偶然,但长期的,反复的梦见则更像是谶纬的感应,他绝不会以农夫的身份终老于乡里,而会成为一代雄主,终结涂炭的乱世。这时,父亲的身份又稍微变得可矜——他不知道父亲叫什么名字,只从村老那儿听来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和他的记忆有若干契合之处,于是他给自己起名做邓仲,假设父亲就是大晋的河东太守邓攸。

    这个故事实际完全对不上,如果他是邓攸的儿子,这时就该七十几岁了,而不是才四十来岁,差不多差着三十年。他只是这么自许,并不公开宣称。有些亲近的好友知道他改姓邓名仲,只以为他自行改回宗姓,没人知道是绑在树上的那个孩子的故事,他就算不是邓攸的孩子,也是世界上另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他们同病相怜。

    他因着这个怪诞的梦而立下大志,对父亲的恨和依恋使他的大志得到了印证;他央求养母省吃俭用,使他拜在扶风郡名师王魁的门下,修学结友,也修习兵法和剑术,希望借着同门的人脉走入仕途,累积功勋而得升迁,或许要到帝王规格的葬礼是取法其上,实际仅得其下,那也要他竭尽全力才勉强及得上。

    几年读书,他在王魁门下只算平平,诗书骑射比一些人强,但绝不冒尖。在他二十四岁时,在扶风郡评得中中之评,经一位学长推荐得了一个扶风郡上计掾的职,没有得到想要的军职,就任两年不得升迁,却因苻生黜位的变动而罢官。

    刚被罢官时他毫不以为意,认为只不过是个小磕绊,不多久就会得到更好的机会,但从二十几年过后看,那是他一生里最接近显耀的时刻;只要有一两次军功,他就可以擢升,或者平稳地呆满三年,还差几个月;但他没有,推荐他做官的那个学长卷入了叛乱,他得以不死已算是苻坚的仁政。

    他退回乡里,耕地为生,农闲时教村中孩童认字书写,也帮人做些杂活,仍然不坠青云之志,读书习武。而接着是弟弟结婚,分家析产,养母过世,他自己生了一场大病,这些占用了他许多精力,使他始终没法回到老师王魁门下,把仕途再重来一遍,实际也许都只是借口,两年多的上计掾的生涯已经使他意识到自己将不会脱颖而出,不再把自己试图摆在那样的位置去了。

    在乡野里他不知道时间怎么就过去了,二十年转眼就过去,他什么都还没做,那个梦境和它代表的意义对他而言越来越是个讽刺。他只有这样安慰自己,我会陡然地崛起,而不是走寻常英雄的轨迹,不管之前多么庸庸碌碌,总之我最终会以王侯规格下葬,即便我没有儿子,也会有别人以王者之礼长久地顶礼祭拜,这是命中注定的。

    现在没有,是时候还没到。

    时候还没到,他这么自我安慰,

    日子日渐窘迫,身体状况变糟比拮据的口粮更令他意识到,他的半边身躯时常麻痹,扶犁艰难,剑也挥不动。他意识到所有的事情只会坏下去,而不会再好转。或许是神灵弄错了,他们把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征兆让我看到,使我追求不该得到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会不会活得容易些?

    因为胸中的块垒,因为独身,因为别的不公不义,他发过几次疯,几乎崩溃掉。在别人指点下他信仰了知教,求内心的平静,念诵舍利子是诸法空相,这确实有效,有好几年时间他不再梦见皇家的礼仪出殡,他差不多以为自己病好了。

    直到这个早晨,他又梦见,梦中所见的相越发真切。

    他躺了许久,身躯越发的疲累,他挣扎着爬起来,穿好衣服,展平衣裳的褶皱,打扫床褥,洒水扫地。他把散在各处的册子收拢在案几上,长坐许久,找出个布袋将瓦罐中的余米全倒进去,背在肩上,手提着剑,便出门去。

    弟弟射既的院子在一两里之外山坡上,他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望着哥哥从山下走来,一直推门进来,走到他面前停下。

    “你是要去哪儿?”射既额上汗湿晶晶地问道,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编着柳条筐,有些眼需要在阳光下才看得清穿进。

    “南边。”邓仲说道,或者是刘畑在说,他冲着弟弟笑了一下,“我想看看小豹子。”

    小豹子是射既的孙子,这时才刚刚一岁,还不会走。

    “在里面,”射既抬手指了指屋里,他觉得哥哥话有些怪,神情也是,但这没什么,哥哥总是很怪异,他是做过上计掾的人,不是平常的农夫。

    刘畑进屋去,过了一会儿他出来,对射既说道:“娘的墓,我以后没法再去扫了,你多费点心。”

    “那是当然的,也是我娘呢,”射既心里空荡荡的,他不知道哥哥又在发什么疯,“你年纪大了,不用被自己的话激死,该回来就回来,院子我给你守着。”

    “好。”刘畑说道,他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就走。

    射既望着哥哥往山下走,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只是不知道,他琢磨了好一会儿,猛地哎呀一声,跳起来冲进房间去,房间里小豹子在炕上爬,他的妈妈在窗口下织布,自己的女人在用篾刀分开竹丝,一切没什么不对的。

    “我哥刚才没说什么吧?”他问自己的女人。

    “没说什么啊,他逗了一会儿豹子,然后就走了。”女人说道。

    射既眼睛花了一下,他看见床头下一个灰白布袋子,他冲过去抓起来掂量一下,心中一沉,说道:“我哥他是不想活了。”

    “什么?”

    “他把他那点儿米偷偷地留这儿了,他不是要往南边去,他是不想活了。”

    女人吓得颤巍巍地站起来,“那怎么是好,你快去把你追回来说说他。

    ”她一边快步走到炕边,抱起孩子,拍着他的光屁股哄着,好像受惊吓的人是他。

    射既哦了一声快步走出房间,将走出院门时他猛地站住,好像是手拽住了他,他扶着门廓,神情凄惶,心里也一样的凄惶,说道,哥哥,你是没救的人了,这次我不勉强你,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邓仲早就选好了一个所在,是在另一匹山的鞍处,那儿有一块向阳之地,草木丰茂,人迹罕至。在那儿自杀,尸体会很快被野兽撕扯噬咬,大概几天内就会完全消失,没人会发现他,是他这种人最恰当的葬身之所。

    他走得并不快,但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噗通噗通像要跳出嗓子眼,他觉得有些怪异,但也坦然而欣喜。他彻底地承认,再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契机,令他脱出此刻的自己而成为梦里预见的那个人,那个梦欺骗了他一辈子,这是了结它的时日,说他恃宠而骄也罢,他早就付出了代价,一生的代价。

    在对面道上,一个少女牵着马,落落寡欢地走来。她差不多该是他女儿的年纪,如果他没有虐待自己,报复父亲的话。

    “姑娘,你迷路了吗?”邓仲预先在六七步外停下,他这时才看清,楞了一下,觉得这少女似乎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

    苻锦反应慢一拍地停住,她抬起头来,有些迷惘地望着对面的人,把右手轻轻地摸向背后的匕首柄上。“我没有。”她说道,也并不拒人千里之外。

    邓仲满可以迈开脚步,和那少女擦肩而过,但不知为什么没有,说道:“我可以帮你。”

    “什么?”苻锦惊讶地说道,她这时候才认真看着对方,手垂下来,离开了匕首。

    “不论你为什么事忧愁,我可以帮你。”邓仲正色地说道,甚至有些殷切。

    “我的事情,你无论如何也帮不上。”苻锦摇头,她脸上微笑一闪而逝,又恢复了郁积的神情。

    “何不说说呢?”邓仲退后一步,摊开双手,好像一辈子都在等着这一刻。

    “我……”苻锦优柔地嗫嚅,她觉得自己遇见了几十年后的一个李彦,他看得出自己正在为难,主动地站出来伸出援手,即便这件事他大概根本做不到,“我需要一具刚刚死去不久的尸体,用来换出我父亲,我父亲……他不是坏人,只是遇上了麻烦。我想要救他。”她抬起眼来,疑惑又期待地看着邓仲,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在卖弄颜色,她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诱惑着几步外的这个人。

    “一具尸体,死去不久,”邓仲思索着问道,“要多大的年纪呢?”

    “像我父亲那样大年纪的……”苻锦望着对方脸上现出释然之色,感觉到什么,不寒而栗地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