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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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三重梦

    清晨,带着一抹血色,沟壑的大地上四处狼烟。

    “集合,集合,集合了!”还只有十二岁的姚竞愤怒地高亢吼道,声音稚嫩,他一手挥舞着被截去一半长度的长矛,一手紧持缰绳,双脚夹紧,想把自己固定在一匹他从没有骑过的成年马匹上,他的腿还太短,够不到马镫,身子在急剧盘旋的马匹上东倒西歪,像是随时要掉落下来。

    两个侍卫站在地上慌乱地想要去牵住马缰绳,要么被怒马躲过,要么被马蹄踢开,始终近身不得。一群同样十来岁的少年,各自挥舞着兵器,拦截下才从战场上陆续奔回的马匹骑上去,响应着姚竞的召唤,还有更多,年纪更小的孩子由营垒的各处赤足奔来,每个人脸上都一样地既愤怒,又恐惧。

    一个满身是血的老兵瘸着腿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姚竞马前,嘶哑悲怆地喊道:“竞公子,前面已经败了,再去没用的了!”

    “滚开!”姚竞纵马朝那老兵冲去,愤怒的奔马一脚踢在那老兵面部,那老兵跌个四脚朝天,身体抽搐,发出痛苦的呻吟。姚竞冲出几步,眼见营中气氛悲苦更甚,十分不屑,勒马转身对已经集结起来的二三十名骑马少年喊道:“不等了,跟上我,跟着我冲!看我们去挽回战局!”

    他喊完便冲了出去,少年们跟随着他,挥舞着兵器,策马穿出营垒大门,像在玩游戏一般,朝着白鹿原方向冲去,那儿是昨晚氐戎两军决战的战场,此时已经沉寂了下来。

    一个女人飞跑进营垒中央最大的那个帐篷里,姜月仪跪在地上,她低沉着头凝视着面前躺着的一人,那人身披着盔甲,身上无一处不被鲜血染红,一动不动,已经气绝多时。他正是赤亭戎酋长姚襄,昨夜战死在阵前,被几名亲兵拼死抢了回来。

    “阿娘,公子带着群娃娃兵冲出去了,我们都拦不住他,你快派人去追他回来!”那女子哭哭啼啼地说道。

    姜月仪脸上平静,眼中无泪,只深深地盯着地上那人,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姚苌那边战况如何?”

    “昨夜辰时来过人报告情况危急,之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女子怯怯地禀报,又急切地说道:“阿娘,来不及了,你快派人去唤公子回来,不然就追不上了!”

    姜月仪摇头,她似乎陷入深思,忽然又转头看了看身后,像是那儿有人在盯着她,但那儿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女子见姜月仪始终不听,顿足不已,按捺不住地起身,朝外奔去。

    “阿殊,你留下。”姜月仪声调沉着,叫住了女子。

    “阿娘,公子朝白鹿原去了,我去追他回来!”名作阿殊的女子哀恳地说道。

    “我顾不了他了,你来帮我一下。”

    “做什么?”

    “你帮我把主人的盔甲脱下来。”

    阿殊心惊胆战,不敢违抗

    命令,回来和姜月仪一起,将姚襄的身体扶着坐起,先解开脱去上身的盔甲,接着是腿甲。脱去盔甲两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姜月仪接着又将姚襄盔甲下的垫衬褪下,接着是内衣,直到姚襄赤条条的呈现在两人面前。

    姚襄表情十分痛苦,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不肯瞑目。背上有三处枪刺的创口,两深一浅,胸骨头塌陷,大片淤青,大概被铁锤扫中,腿上有一处刀伤血肉翻出,十分可怖,其余小伤不计其数。阿殊看得慌张,即便这是她日常服侍的主子,即便已经死去,她没见过姚襄的裸体,目光躲闪着不去看不该看到的地方。

    姜月仪站起身来,解开自己的裙襦,一件一件地脱下丢弃在地上,像是便要上床睡觉一般。阿殊心中恐慌至极,她觉得阿娘定然是疯了,不知会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来。可她什么也不敢说,只跪伏在地上,希望这会儿没人闯进来。

    “阿殊,你出去找些人,在外面把这里看守得严严实实,不准任何人闯进来,即便是公子回来也不能进。”姜月仪慢慢地说道,她像是疲累极了,也像只是在节省力气。

    “阿娘,请恕我无礼,你是要做什么?”阿殊头伏得更低,十分为难地问道。

    “我有我的安排。”

    “如果氐人很快进抵这里,我就算纠结了全部的人,又怎么能守得住?这是不成的!”

    “公子不是已经前往御敌了么?”姜月仪轻轻地说道。

    “他们……”阿殊说不出来,姚竞率领的只是一二十个脚还踩不到马镫的娃娃,就在凌晨,昨天由本阵出击白鹿原的大约四千军马只回来了两百来人,姚竞此时前出白鹿原,只消战场上对方还有十个士兵就足以将他们全数歼灭,一个也逃不掉。

    姜月仪已经脱光了她自己,和姚襄一样浑身赤裸着,她还依然年轻,像吉古娜女神一般充满美丽的光泽。她先是跪在姚襄的尸体旁,接着整个的伏在了他身上,将他覆盖住。

    阿殊惊讶地合不拢嘴,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自己该赶紧逃出帐篷去,还是上前将姜月仪拉开,为她披上衣服。

    “快去。”姜月仪惜字如金地说道。

    “阿娘!”阿殊徒劳地喊道,刚刚她觉得大神官是疯了,这时候觉得这是有意味的。她飞奔了出去,招呼着逃散回来的士兵们重新聚集。

    姜月仪尽量地舒展着身体,使自己肌肤尽可能多地帖在姚襄的表面,这样亲密的姿势已经多年未有,而他服服顺顺的,她有点儿想亲吻他,但忍住了,只是环抱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胸膛。她假设外面的世界确实和她与他隔绝开了,这里只有她与他,然后开始默念回春之咒的秘语。

    随后她醒了过来,眼前是一片黑暗,茫茫然的不知自己置身在何处,又过了一会儿,眼睛

    稍微看清,这是在神官祠的塔楼上,她躺在睡榻上,脸冲着露台的方向。她含糊地有些惊讶,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回到卧室的床上去睡。

    她站起身,走到露台去,那儿要凉爽得多,她倚在阑干上,回想刚刚梦见的事。

    “你为什么没那么做?”一个穿着深色裙襦的年轻女子在她对面,开口问道,好像她一直就站在那儿。

    姜月仪楞了一下,她觉得那件事是真实的发生过的,但这年轻女子却说她没那么做,是怎么回事?她好像什么都知道,而她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以及她怎么会出现在神官祠的塔上露台。接着她意识到年轻女子说的是对的,想要复生姚襄那件事并没有发生过。

    年轻女子的相貌有些眼熟,但姜月仪不记得见过她,反过来说,她一定认得自己,知道她是谁,甚至,是她造了这个梦,一件没有发生过的事。

    姜月仪轻轻地摇头,脑子逐渐地苏醒,生起许多的疑惑,这些疑惑对于一个垂垂老矣的人来说太不寻常了,她打起精神来,勉力应对。

    “你为什么,没那么做?”年轻女子又一次问道。

    姜月仪想要先知道这女子是谁,然后她才知道该如何作答,“你是谁?”

    姚玉茹不能对奶奶说自己来自未来,那会有说不完的麻烦,而唯有托词于以往,她深思熟虑地预备了这个答案,“强娥。”

    这说得通,强姓源出姜姓,强娥是赤亭戎四五百年前出过的一位大神官,不是赤亭戎负责传承的神官决不会知道这个名字,姜月仪哦了一声,已经相信了大半,但疑惑也仍然存着。

    “你在问,我为什么没那么做?”姜月仪戒备地问。

    “你为什么没有使姚襄复生?”姚玉茹这次说得清清楚楚。

    “回春咒并不能使人复活。”

    “可你还是那么做了。”

    “我并没那么做,那只是个梦,”姜月仪说道,她确信那是个怪异的梦,姚襄去世后她也许做过无数个思念他的梦,但没有梦见过自己试图使他复活,一次也没有。

    姚玉茹见过姜月仪在梦中所做的事之后,这和她猜到的差不多,实际已达到目的,就该走了的,可她关心祖母为何没有那么做,这也许什么都不相干,也关系到许多,便多此一举地停在了梦中,亲自问她这个问题。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你会那么做吗?”强娥问得更加咄咄逼人。

    姜月仪的心思分成两半,一半在想,几百年前的大神官为何托梦来问我这件事,另一边想,如果回到二十六年前,我会那么做么,那么做可以奏效的么?

    “不会。”她说道,听到阿殊的禀报,她立即就去追赶姚竞去了,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得多;但是话说回来,追回姚竞之后,她还是有时间这么做,氐人军势在一天后才进占了戎人的营垒。

    “会,”她飞快地纠正说道,“也许,也许可以试一试。”

    回春术只能使草木复苏,更多的时候它是个象征性的仪式,没有一株草木值得大神官耗费许多精力使它复活,它的用途实际在于祭祀祖先时的演礼。一定是数十年她内心里始终怀着这样微茫的愿望不散,堆积起来才使得这成为一个可能性,假如那样是可以的呢?她想象如果自己投入全部的身心去祈祷和祝福,就可以以让它对人起作用,使才死不久的人得以复生。那个人应该是姚襄,独一无二的姚襄值得去尝试。长年的念头凝聚成形,终于在今天变成了一个先祖来垂询的梦境,这下就都说得通了。

    “还能够重来一次吗?”她想这么问,但内心羞怯地说不出来,这时候她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妪,甚至不是三十来岁的女子,而是个十来岁的少女。“为什么我会梦见这个?”她消沉地,符合她年龄地问道。

    没人回答她,强娥刚刚站着的位置空空荡荡,姜月仪再次醒了过来,这次她躺在卧房里的床上,周围是沉沉的黑,满脸是冷湿的泪水,这是一个奇怪的梦,但也没那么怪。

    姚玉茹也醒了来,在千里之外的长安西郊山野中的树上,她的脸色苍白,腮上泛着点潮红,这令她看上去和平时判若两人;她急促地喘息,身体瘫软,汗出如浆,脑子里微微地震荡,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起。

    她放松身体,试图睡去,在天明之前,她既要回想起梦境中看到的,又要恢复精力,这近乎相反的要求使她凄楚不胜。

    她最终还是决定选择后者,让真正的睡意来临,这要容易得多了,倏忽间她便仿佛乘上了青鸟,在晨曦的微光中自由飞行,这是最好的睡眠,不能祈求得更多,她都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活力在飞快地生长。

    然而很快便急促下坠,落入了森林中一个幽深的黑洞中,那黑洞不知几许深。在黑洞中她直直地落了许久,光线慢慢地透进来,照见一片泛着光泽的黄色沙滩,以及蓝色的海,各占据了一半的位置,像是太极的两仪一般整齐而柔美地相互侵入着。

    她在天空中漂浮,像是注定一样落在了沙滩上,她有些好奇,如果落在海中会如何?

    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等着她,那个人看上去非男非女,没有头发,没有胡须,看不出年龄来,身上什么也没穿,倒也没露出什么令人睹之难堪的地方,既像个人,又不像。

    “你要对我说什么吗?”

    姚玉茹开口问道,她楞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发出声音,她听得见海浪的声音,风声,还有海鸟唧唧的叫声,但没有人的声音,她说了一句话,自己没有听到。

    她稍有些惊慌,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好好的,并没有像那个人一样。她摇头,表示

    自己说不出话来,幅度越来越大,直到有些奇怪为止,如果不能说话,她到这里做什么呢?

    是对的吗?

    姚玉茹感觉到对方似乎说了许多,她并没有听见,只是感觉到了,支离破碎的意念像风一样拂过她的心,只有一小块呈现出来:对,带着疑问地说,犹如说,这是对的吗?

    当然是对的,姚玉茹心里这么说,她还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先做了肯定的答复。她想,这就是这里的规则,没有语言,也不用诉诸语言。

    时间,错误,改变,湮灭。

    姚玉茹的心跳加速,她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不那么明白,但要说不明白又差不多是掩耳盗铃,而不管她明白不明白,那都会发生。她冲着那人连连地摇头,心想成串地问,这到底是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接下来她明白得更多,她看见了自己,在她的脑子里,看见自己从一个明亮的缝隙里钻进去,消失了一会儿,接着在空间的另一处出现一道缝隙,她被投射出来,身体赤裸。几乎是同时,那个更明亮的那缝隙所处的世界消失了,像是冰雪坍塌般,一直到她被投射出来那个缝隙处都灰飞烟灭。

    这要怎么改变?姚玉茹吓坏了,浑身颤栗。

    随即她看见一个白色的囚笼,大小刚装得下一个人,也许不是囚笼,而是一具棺材,但相比棺材囚笼更具有意味,所以那显然是个囚笼——她感觉到那人对此颔首称许。

    请给我一点时间,姚玉茹万念俱灰,呆呆地说道。

    虽然她知道这是恳求,恳求就应该更谦卑,列举出足够的情与理来,如果那个人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神祗,她愿意立即跪下来,费尽思量地尝试,痛哭,赌咒,发愿;但显然那个人不是,她知道他不会听得进任何她恳求的理由,任何她的情理在这里就如同尘埃般细小,必须带走她,立即。

    那个人摇了摇头,摇头是这个世界的语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