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385章 君为轻

    谢熏会一直记得那个瞬间,在金镛城下,苻锦猛地偏过头去,眼中噙着泪,脸上说不出的凄绝,同时又是矜持自制的,她躲着别人,任自己的情绪纵放了须臾,便又转回头去,沉静坚定地面对着她父亲的遗体,和城上的军官交涉。

    那一刻的苻锦是那样美,像一个悲伤的瓷娃娃,令谢熏的心砰砰地直跳,目光挪不开又拍看。她想起谢若桦和桓柏子纠缠在一起的身体,那情景以前对她而言是丑陋的,此刻却忽然变得可以理解了,谢熏禁不住想,如果自己不是已经喜欢上了端木宏,在此刻见到此刻的苻锦,会不会遽然地,不由分说地爱上她?

    她会,差不多一定会,她愿意这么想。

    因此她能看出端木宏甚至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看得出那守城的军官是认得苻锦的,不惟认得,他和她之间还有隐瞒起来的爱和罪,她宽容了他的罪,嘱咐他永远也不要再出现,谢熏分辨得出那是嘱咐而不是诅咒。李彦是另一边,他也不止是苻锦的义兄,和她之间也还有别的东西,或许不那么直白,但差不多是爱。他们两个都爱着她,她也爱着他们两个;当然是不同的,她爱着那军官,是少女心中发自野性的情愫,正像谢熏喜欢端木宏一样;她爱着李彦则是仰慕的。谢熏觉察得到这些,心中稍许泛起微末的妒忌,但份量不那么重,最多使她脸上偶尔发烧,像是出疹子一样的瘙痒,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是感受变得更加宽阔。

    混乱持续了一天,有人离去,有人前行,他们受了苻锦的委托,雇车装上盛着苻坚尸身的薄棺,离开金镛城往长安而去。

    端木宏有沉重的心思,谢熏也有,他们走得浑浑噩噩,话也不多。行在路上第三天,谢熏才猛醒一样意识到,耿主薄不是耿主薄,苻大哥也不止是苻大哥,是大秦的天王苻坚,他们正在护送着天王苻坚的尸身向长安去;以及因而意识到苻锦是个尊贵的公主,身份比她还高。她分不清自己是先意识到前者,才联想到后者,还是实际是反过来的。她是个平易近人的女子,但也向来自持身份,这使她心里又泛起微微的酸。

    “我差不多都忘记了苻大哥真正的身份,还当他是我爹的幕僚,是个普通人。”谢熏轻轻地叹息说道。

    端木宏楞了一下,才说道:“我也是呢,我从没把他当作是皇帝,对我来说,他是个兄长;我也从来没有过兄长,只是看人有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个滋味。”

    “不知道苻锦赶回去,该怎么给她叔叔说这件事,常理来说,这很可能会酿成一场大的动乱,死亡以数十万人计,百千万人流离失所。”谢熏苦涩地说道。她优柔地想,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在护送一个兄长回家,

    还是在护送一个可能会淆乱乾坤的灾煞?这是一个对最聪明的人而言也为难的问题。从前端木宏是个呆子,本来不该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但近来他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变得稍微可以讨论这类问题了,而自己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把苻大哥送到长安,我们就马上离开。”端木宏心中有鬼地说道,他知道自己根本没回答谢熏的问题。

    “可是,如果我们明知道这会投下动乱的因,还依然要去这么做么?”

    “我们既答应了苻大哥护送他回长安,也答应了苻锦要送她爹爹的遗体去长安。我们现在能怎么样呢,难道丢下不管么?”

    “当然不是,只是我在想,这可能是不对的。”谢熏说道。她实际在想,如果我们真的认为这是不对的,那就不该送苻大哥的棺柩去长安,而是偷偷地将他掩埋起来,让那个假的天王变成真的,这才是对的;但我们不会这么做,接受了苻锦的委托当然是其一,更多的是我们对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仍存着莫名的侥幸。

    端木宏没有把谢熏的话听进去,路上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暗影的事。

    宿在金镛城下林地里那个夜里,在半梦半醒中他看到暗影钻进成千上万人的心中,使他们恶念纵生,奋不顾身,令他胆颤心寒。第二天他在城下目睹在天空里交错而过的箭雨,如潮水一般漫过城墙的鲜卑大军,虽然半天后潮水从各个城门里又退泄出来,秩序看上去得以恢复;但不久后他便站在了他的苻大哥的尸身前,眼前发黑,脚不能移,耳不能闻。不知所以之前,他想到,所有的祸可能都是他闯下的。

    恢复听力和动作之后,他仍然处在难言的震骇中,没法思索,谢熏替他做了决定,护送苻大哥的遗体前往长安。他浑浑噩噩地听从安排,在马上晃荡了半天,投宿驿所,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夜醒来,才算定下神来,仔细回想是不是有个暗影蹿入到一名值守的士兵心中,对着夜里的黑影射出了那一箭。

    他想不起来,暗影分裂得太多,他没法记得每一个人,没法看到每个人都做了什么,这像一块巨石一样压着他的心。唯一令他稍微宽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暗影都没再出现,就好像从来不曾有过一样。他丝毫不敢轻放,猜想这多半是暗影耗力过甚而蛰伏起来恢复,接下来还有得一战——如果可以一战该多好,他一点儿头绪也没有该怎么制伏这头恶魇。

    在古河村时他还有勇气与谢熏谈论暗影,但这一次祸惹得太大,只能把它藏在心里,独自思量,但思量得再久也苦无良策。

    “接下来,我们往幽都去,离有人的地方远远的。”沉默良久,端木宏说道。

    “为什么要离有人的地方远远的?”谢熏心念迟迟地问,

    去幽都做什么她当然知道,但端木宏这句话显然另有重点,她三分明白,而有七分的迷惑。

    “我是个乡下来的孩子,不习惯人多的地方。”端木宏寥落地说,似真似假。

    “也好,我们到了长安,立即就走,片刻也不停留。”谢熏微笑着说道,她飞快地转换了话题:“你觉得苻锦那孩子喜欢的人是谁,是李彦,还是那个鲜卑人?”

    “啊?”

    “他们两个都喜欢苻锦,我看得出来,你觉得呢?”

    端木宏一点儿也记不得谢熏话里的鲜卑人指的是谁,他对李彦的印象也很淡漠,轻轻地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端木宏又稍许恢复呆子本相,谢熏觉得安心多了,笑着说道:“我本来想问另一个问题的,但多半你也是不知道的。”

    “噢,什么?”

    “算了,我不问了。”谢熏抬高了声音说道。

    端木宏也没有如往常那样追问,两人各怀着心思又沉默下来,心意缭乱地往前行。

    谢熏想问的是,你喜欢我,还是喜欢苻锦。这根本不是问题,只是忽然蹿起的念头,这个念头蹿起之前,谢熏想的还是,我是喜欢端木宏多还是喜欢苻锦多?这是她心中隐隐的担忧,这时候落定下来。她想,我当然还是喜欢我的端木哥哥的,我这一生只喜欢他,怎么还能喜欢别人。

    他们往西又行一日,道路右边时不时便接近黄河。谢熏久居长江之侧,对江水熟稔,从小念的书章辞赋却讲的都是黄河,此番见了黄河真面目,既熟悉又陌生,先是欣喜,随即便恻然。她想对端木宏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之类的感触,扭头却见端木宏呆衲无文的模样,心中又埋怨又安心。

    道路左边地势一路抬高,由几匹大山变作了重重的山峦。道路夹在绿树青山与沟壑黄河水间,谢熏觉得这正像是由一个世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狭窄通道。

    过函谷关时,谢熏心想,老子出函谷关而著《道德经》,随后便不知所亡,可见函谷关在千年前已算是中原的边陲,秦国原本就在函谷关之西,从这里出发统一了列国。那是另一个秦,嬴氏的亲,此时又是一个秦,这个秦也会一统华夏么?我自己的国却在南边,我爹爹是晋国的大将,是要豁出性命来抗拒一统的,他是会成功还是失败,晋国还会存在多久?数年还是数十年,未来的历史会如何记载和评价谢玄这个人?

    她想得出神,愣愣地想,我们行走在此时此地,一点儿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由得心生另一种悲恸之感,眼眶微红。

    端木宏对谢熏的心思毫无察觉,仍在思索对抗自己的暗影之策。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只好从最坏的角度想,我若对抗不了他,便举剑自裁,他还会继续作恶么?或者能,至少那已经不是我了

    ,我不用再为他感到为难。

    他想到这儿,心中顿时平静下来,不由得扭头去看谢熏,谢熏也正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谢熏问道。

    “我在想,”端木宏不能把他刚刚想到的说给谢熏听,他想起于宜对他说过的话,便说道:“我丢弃桃木剑,这是不对的,我始终还是一个剑士,到了长安我再去做一把。”

    他是勉强这么说的,但这句话本身像是一把钥匙一样,经过了他自己的唇齿,像是当啷一下忽然打开了枷锁,许多狂乱的念头一下子涌起,冲击着他的心,令他张口结舌,脸上迷惑,一时像是怔住了一般。

    “那就去做一把。”谢熏看得出端木宏有许多心事,一点也不比她少,她一边感伤以往那个思虑单纯的端木哥哥已经不在了,一边觉得这才是对的,人总是要长大。她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对他,而要换一种方式,这样两人才能琴瑟和谐,才能够得以长久。

    函谷关向西地形更加险峻,行得也愈加艰难,过了潼关,地势陡然开阔,田地丰饶,又行两日便望见长安城,望见长安城墙到进城又用去一日,在约定的地点和苻锦连络上。苻锦说长安城内刚刚发生许多事,在此不便,将两人连同运载棺柩的马车又领出长安城,出城向西在一个小村里落下脚来。

    “明天我叔叔阳平公苻融会来这里,看看我父王的尸身。”苻锦出外半日又回来后,对谢熏和端木宏交代道。

    “苻大哥的面容被烧毁成这样,我倒是觉得你叔叔不见还好,见了未免心生疑窦。”谢熏把怀揣着的担心说出来。

    苻锦眉头深蹙,低头沉思一会儿,轻轻问道:“他能疑什么?”

    谢熏想不出苻融见了苻坚这具尸身会有什么疑窦,此刻大概没有什么人可以再布什么阴谋给苻融,只是觉得人之常情会如此,她也想了一会,才说道:“我不知道。”

    “我想让他看看父王的尸身,让他心里有个落实,这件事才能有个了断,该改正的错就去改正;如果不见父王的尸身,此事就悬而不决。”苻锦也轻轻地摇头,她觉得谢熏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但她只能这么做。

    “这件事,该怎么改正?”谢熏冷不防地问道。

    “把那个人囚禁起来,让我哥哥登基为王。”这是苻锦早就想过无数次的了,她不怎么亲近苻宏,但苻宏即位好过那个人。

    “你叔叔,他自己有没有……”谢熏问了一半就停下来,她想起在路上端木宏说的,到了长安将苻坚的尸身交给苻锦之后就立即离开的话来,他们现在到了长安,还没离开。

    “我不知道,我姑且猜测他没有,如果有又如何,我还没想过。”苻锦迟疑地说道。

    许多话在谢熏嘴边溜了一回又咽下,她冲着苻锦笑笑,并不勉强说出来。

    晚上,端木宏在

    院中树上折了一根直的枝条,撇去枝叶,握在手中如剑一般,就在院子里演练一番十六路天尊道剑法,谢熏在旁边静静地看,她又想起在广陵道上发生的事,心中分不清是愁绪还是迷惑。

    待端木宏收剑,谢熏拧干帕子给他擦汗,一边问道:“明天苻大哥的弟弟来,你想过该对他说什么了么?”

    端木宏一愣,反问道:“我们需要说些什么么?”

    “我们当然可以什么也不说,但我们和苻大哥相处了那么久,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这么不在了,我们总该把他想说的话说给他的弟弟听。他这个弟弟虽然驱逐他犯了大错,但也是他写信要苻大哥回来这里,而苻大哥显然是预备谅解他的。”谢熏说道,她心里面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她说不上来。

    “我不太明白,苻大哥已经不在了,他还会想说什么。”端木宏抓着头说道,心里空空的难受,他完全同意谢熏的观点,但也不知道该对苻融说些什么。

    “孟子说过一句话,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谢熏慢慢地明白自己想说什么,她先这么说了一句,然后才解释道:“这句话是说生命是宝贵的,相比起来,百姓最重要,一国的体制都在其下,君王又低于国的体制。按照这句话的意思,别说苻大哥已经不在了,即便他还活着,他也不该动摇这个国的体制,更别说令黎民百姓受伤害。苻大哥是一个好的君王,来不及留下什么遗言,但这是他心念系之的原则,我想大概没错。”

    “是啊,可是我们该说些什么呢?”端木宏明白一些,不明白一些,但相信谢熏总归是不错的。

    谢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介入到这些做官的男人才关心的问题上来,觉得新鲜又茫然,她盯着端木宏,心中有些担忧地想,这些历来不是女人该想的,我对他说这么多,他会不会不喜欢;以及,这些我想得太多,会不会本身就变得枯燥无趣,连模样都变得不好看了?这一刻她脑子里完全想到了其他地方去,差不多忘记了本来的问题。

    端木宏见谢熏怔怔的不语,他挤出微笑来,又再问道:“那你说,我们明天对那个苻融该怎么说?”

    “我们,我们……我们该说,”谢熏猛醒,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她边思索,边说道:“他们之前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他们即便驱逐了苻大哥,也并没有酿出事端来,现在苻大哥不幸死了,他肯定希望依然不要酿出什么事端来,如果最后一刻你在他身边,我想,这多半就是他想要你把话带给苻融的。”

    “什么?”端木宏觉得谢熏说了许多,每个字都明白,但合在一起就不解其意,迷惑地问道。

    “苻锦说得不对,他们应该什么也不要改变,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是

    最好的。”谢熏语气虽然轻柔,但极为肯定;她自己也是慢慢澄澈得出来这个结论,一旦得出便坚实无比。

    “什么也没发生过,”端木宏茫然地咀嚼这几个字,他明白了一些,但随即也有更多的疑问,“但是,那么……”

    他话说了少许便猛地停下,院门吱纽的一声被推开,暮色中一个紫色衣衫,清丽脱俗的女子朝他们俩走来,在两步外停住,脸上似笑非笑,说道:“我听到了你们刚刚说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