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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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鹤鸣于天

    眼中噙着泪花,脸上肌肉忍不住地抽搐,口水不知在何时流了满脸,苻宏匍匐地跪在地上,眼睛向上翻着望对面的人的膝盖,苻融在他对面坐着,神情严厉地看着他。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黄孟站在紧闭的门外,上百名甲士守在院外,院外的院外由两千名禁卫军肃穆地驻守。长安城内一万多名禁卫军列队向各自新的集结地进发,多数人是迷惑而觉得困惑的,少数人则心情沮丧,数百人被扯去盔甲,反绑着双手,在看守队的押送下,透过僻静的小道朝西城外行去。

    “叔叔,侄儿无德无能,没把事情做好,甘愿认输。”这是苻宏刚刚由黄孟陪同至此跪下对苻融说的第一句话。

    苻融让黄孟出去之后,对他问道:“你打算怎么认输?”

    这个问题来之前苻宏就已经思索了许久,见苻融问,他又再犹豫再三,才开口说道:“等父王回来之后,我向他自请去太子位,由别的哥哥或弟弟担当太子。”

    苻融叹了一口气,沉吟再三,问道:“如果他回不来了呢?”

    苻宏心上像是被一个重锤猛地击中,他几乎瘫软下来,汗水由额头迸出,泪水上涌,都立即冷下来,他整个人如浸在冰水中。父王回不来,对苻宏而言这既是一件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他早知道这一点,要么根本就不动手,苻融自然会安排耿鹄退位由自己即位;要么在一个时辰前,他就下令东宫禁军强攻未央宫了,同时以太子身份发出诏告,告诉全城和全天下此刻未央宫内那个人是僭王了,而不是事情做了一半,稍有受挫就认输;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他回到了北边,距离长安已经不太远,在洛阳的金镛城遭遇鲜卑人和官军的冲突,不幸罹难。”苻融说道,他的语气平和,和三天前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自己整个人恍然已经变作另一人。

    “那叔叔怎么看?”苻宏身子发抖,懊悔无比,同时又怀着微尘般的希望地问道。

    “我去请教过道安行者,他说‘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苻宏立起了身子,他觉得苻融说的明明就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没一个字不明白,可连缀起来却好似听不懂,“什么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没有人作乱,他没有被驱逐,他还是好好地在未央宫,只是生了一场大病。”苻融表情复杂,语气好像在嘲讽自己所说的,又好像这正是他倾向于肯定的主张,和平时忠耿直白的他全然不同。

    “他……”苻宏几乎反应不过来他是谁,但随即就明白了。“但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重复着连说了两遍。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苻融沉重地问。

    “叔叔,我父王他不在了,你就是大秦主事的人,你可以选择我父王的一个儿子来继承大位

    ,不一定是我,我犯了大错甘愿服输,不论叔叔选谁,我都会忠诚地对待他,绝不会有差池。哪怕是叔叔你,你是我父王的大助,你自己即大秦天王的王位,我第一个拥护,我也会让哥哥弟弟们都服膺你,你,你就是我们的父王,只要我们赶走那个人,只要大秦还是我们苻家所有就好。我们不能让大秦的天下就被我们这么孟浪地让给一个……一个凡夫俗子,一个替身,这太糟糕了。”苻宏急促地,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我不会那么做,完全不会。”苻融摇头说道,他觉得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所有人里最不可能那么做的那一个。”

    “那么,叔叔,对于我而言,也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么?”苻宏相信苻融说话的诚实,他说自己不会既天王位那就真的不会那么做;他同时脑中急转,定下神来,他觉得反正也不会更坏了,怀抱着侥幸之心问道。

    “我情愿是这样。”苻融说道。

    他这句话让苻宏先是感觉到一阵狂喜,随即飞快地冷却下来,苻宏揣摩苻融实际上说的是不可。但他又并没有说不可,是在可与不可之间。

    “那我该向他,还是向叔父自请处分呢?”苻宏冷冷淡淡地问道,他仍然在努力地找寻机会,“然后叔叔继续维持这个幌子,五年以后呢?”

    “我会和他谈谈,谈谈接下来怎么做。”

    “那我,现在该往哪儿去?”苻宏问得平和,但仍是语带锋芒的。

    “你回长乐宫也好,住我这里也好,总之别再生事。”苻融警告地说道。

    再拜稽首,苻宏起身说道:“那我回长乐宫,不叨扰叔叔了。”

    他又跪了一下,见苻融没有说话,也没流露反对的姿势表情来,这才起身开门出去。

    黄孟立在门前,他听见门响,转身见出来的人是苻宏,便恭敬地点头为礼。苻宏口中嗯了一声,便往外走。

    他一边走,一边觉得黄孟似乎对他皱了下眉,觉得有些被慢侮了,心中刚觉得不快,脖子已被背后申来的一双手牢牢地住,那双手像铁钳一般,苻宏双手扒在那双手上,怎么扳也扳不开,同时他整个人被提起来,脚下也用不上气力,挣扎两下,力气就没了,血液堆积在头部挤得难受,眼前先是发红,忽然一冷,便黑了下来。

    苻融起身走出来,见黄孟已经将苻宏制伏,没说什么便越过黄孟走了出去。

    在院外他上了车辇,司马胡焘亲自掌马,车行起来出了阳平公府,朝未央宫行去。入未央宫东门,正遇见前两日分批调入的禁军撤出,后将军张蚝正立马指挥。车辇行到张蚝的马面前,苻融下车和他慰勉一番,再上车往清凉殿行去。

    到了清凉殿内,轮值的李准余当都在,报告说陛下一夜安睡无事,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察,

    苻融不怎么信,但也不得不信。他让李准净空清凉殿内的侍卫,让余当上黑云阁请天王下来。李准忙去安排了。

    苻融在殿内东边的小阁中等待,等了许久,余当陪伴耿鹄下楼来,在苻融对面坐下。坐下之后,苻融让李准和余当一同回避,两人遵命退下,剩下苻融和耿鹄单独在一起。

    “昨天苻宝成婚,后面的事还都顺利吧?”耿鹄抢先发问道。

    苻融先冷眼相看,他见耿鹄神态倦惫,眼中还有些血丝,不知昨夜经历了一番怎样的不眠,心中有些惴惴,不知道耿鹄是和葛月枚玩乐一夜,还是做了些别的。如果是后者,那不论是葛月枚还是清凉殿侍卫,乃至李准余当的可靠性都大大值得怀疑了。但他已经没什么可依赖用以对付这一边的变化了。

    “一切都好,没出什么岔子。”苻融平和地答道。

    “啊,那太好了,那苻宏那边呢?”耿鹄有些夸张地说道。

    “城里面有几处地方两边发生交战,小有伤亡,本来未分胜负,但苻宏随即就后悔,他主动到我这里来求和,我已经把他软禁起来。”

    “原来是这样。”耿鹄感觉到了不安,他意识到苻融即将要对他说的话极为重要,甚至是他还没有准备好的。

    “陛下昨天夜里睡得不大好?”苻融冷不丁地问道。

    “的确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不成眠。”

    “陛下在担心什么呢?”

    “是啊,你说的没错,我担心也无益,不如去除我执,做一个山上的猴子,才是最无忧无虑的。”耿鹄用了昨夜自己的一句话来作答苻融的问题,算是既清谈,又切题。

    苻融微笑,他一下子便相信了耿鹄的担忧是真的,甚至他和耿鹄有相似的感觉,去掉自我的执着,做一只无忧无虑的猴子,不用再背负所有这些重压,那该有多好。

    “陛下,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之前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个梦,梦醒来,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

    耿鹄模模糊糊地想到苻融在说什么,但那太含混了,毫不成形,他尴尬地笑了笑,算是附和苻融的笑容,说道:“要是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就好了。”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苻融有些厌倦,但又是诚挚认真地问道。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耿鹄说道,他想到的是昨夜的一夜幻相,那个幻相里假包含着真,真包含着假,真假夹杂着,难以区分。他知道苻融的感慨是真的,而自己的回答却是假的。

    苻融看得出耿鹄的装模作样,他能理解耿鹄为何如此,觉得自己问错了顺序,自己检讨一下,又开口说道:“一个乞丐,他能够帮助别人的,是设法多讨一点谷米,在别的乞丐有生病时可以周济他。一个平民能够帮助别人的,是在养活自家人的同时,有钱有力去周济遇到困厄的邻

    居。一个官员能帮助别人的,是做好他自己的职司,但他做得再好,能帮助的人也有限,对超出他职司的人们他便爱莫能助。而皇帝则不同,他是世界上有能力帮助最多的人的那个人。”

    类似的话苻耿鹄曾经听苻坚对他说过,他说他要成为一个好人,对世界作用最大的那个人;那是一种只有君王才有资格矜持的虚荣。这话在苻融口中说出,也毫不唐突。耿鹄心中略微起了一点的波澜,他想,难道苻融是想自己成为天王?他立即就否定了这个念头,苻融如果有想法,他有他很容易做到此节的手段,不用找自己来废话。

    “阳平公是说,我就是那个乞丐么?”耿鹄充满话术意味地问道,既表明谦逊,又直入就里。

    “我是问,你想成为世界上最好的那个人么?”

    耿鹄抿紧了嘴,他的脸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所说的那句话将会至关重要;但有了昨夜的事,苻融的这番表态究竟是实是虚,是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呢?他可拿不大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我要怎么做,才能成为那样的人?”

    “陛下,你说,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你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别人,有过别一番的经历,那些经历都历历在目,就好像是真的一样。可现在你醒了,你想起你本来是谁,以前是怎么样的,现在是如何的,以及接下来你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你不能沉湎在你以往的梦里,你要活在此刻,活在将来。”

    这番话说得十足清楚,又充满慰勉,耿鹄听了满心觉得舒畅,有如在做梦。可他觉得依然不够,苻融还没有把话说得更直白,而是“一种可能”,并且是“有没有”。

    “阳平公,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可——”耿鹄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还是希望你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天下不该是一姓一家的天下,而是有为者的天下。”苻融自嘲似得哼了一声,“你也不见得是个有为者,我哥哥他是个有为者,可惜我一时糊涂把他赶走了。他在时和我谈论过不少这方面的想法,这些想法听起来是不切实际的,但反过来说更悲惨。石勒英雄一世,却找不出一个品性稍好的儿子可以继承他的事业,这样勉强传承一两代,除了给天下苍生带来无数痛苦之外又有什么益处?再往前司马家是一个更坏的例子。我想不出为什么天下应该由一姓一家私相继承的道理;哪怕是大汉的刘氏,坏的果实也比好的要多。”

    耿鹄听了一惊,他觉得苻融像是参与了昨晚夜宴一般,说出来的话虽然样式不同,但实质上却如出一辙。

    “我哥哥虽然立了太子,但那是二十多年前便立下的,那时候他还没遇见景略公呢。二十多年足以改变人,他没有废太

    子,但也不见得会传位给苻宏。他以为自己春秋鼎盛,还有许多年可以过渡。是苻宏觉得他宠爱苻诜会更换太子,而我中了什么邪,才会听信苻宏的话而驱逐了他。”苻融继续说道,话中懊悔之意,脸上却无懊悔之色,平静坦荡。

    “那么,我依然可以担当一个过渡的人?”耿鹄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会以事兄之礼来待你,也希望你以我哥哥的名义,按照他的内心信仰来执掌这个国家,如果能这样,你也就不是你,而是我的哥哥了。”苻融稍微有些艰困地说,这些念头在他心里酝酿已久,但言辞上却是难为的,“我想,你大概愿意继续扮演他,从内到外地忠诚他,成为他,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哦,使什么样未竟的事业?”

    “选贤与能,让最好的那个人成为这个国家的治理者,成为你的继承人,并且他也赞同这个规则,不会企图将天下据为己有,传给他的儿子。我们想以这样的规则代代相传,长长久久。”

    耿鹄默然一下,他认为自己洞悉了苻融之所以会驱逐苻坚的真正动机,即便他自己反复声称自己是中了邪才这么做。耿鹄还没有子嗣,这大概也是苻融认为可以把这个事业可以托付在他身上的原因之一。

    “这条道路,很好,但如果我不小心走偏了呢?”耿鹄语气和缓,语意放肆地问道,他在尝试自己是否已经具有了新的权威,暴君需要权威,想做一个好人的帝王更需要。

    苻融脸色的怒意一闪而过,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那就证明我错了。”

    “我会让苟皇后和其他夫人们都回到未央宫,如果我真的是他的话。”耿鹄内心里有一种东西狂野地升腾,苻融的重点在于王位继承的机制,而自己将会是此刻完全的天王。

    “这的确是很好的法子,证明陛下就是天王陛下本人。”苻融说完,他稽首而拜。

    耿鹄挺身,肃穆地接受了苻融的稽拜,沉声说道:“我答应你,大秦下一位天王一定不是我的儿子,而是一位贤德之士。这会成为一种制度,长长久久的只制度。”

    一声鹤的轻鸣声清亮地传来,耿鹄和苻融都听到,心中各自澎湃激越。

    未央宫清凉殿外六七里左右的长安城霸城门下,禁卫军正向外列队行出,端木宏和谢熏骑在马上,身心疲惫,惴惴不安地穿进城门。一辆牛车跟在他们后面,辚辚地行走,走进了长安城中,车上被包得严严实实,不知里面载着什么东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