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375章 时间错流

    若恩走下楼,他看见檀摩加若已经坐了起来,和瑞秋相对坐着,正说些什么。他觉得惊诧,也觉得在意料之中。

    先前刺进他胸膛的那把剑,此刻横在檀摩加若盘着的腿上,血迹都被拭去,他胸膛上剑刺的痕迹仍在,血污仍在;见若恩下楼来,檀摩加若笑嘻嘻地让旁边挪了挪位置,给他让出位置坐下来。

    “那个姑娘还好么?”檀摩加若问道。

    若恩怔了一怔,反问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当然是活着的那个。”

    “她挺好的。”若恩说道,他忽然想起来还没问她的名字,这大概不是问题,如果她接下来可以掀起风浪的话。

    “刚刚那些人太坏了,”瑞秋说道,她眼角还带着泪痕,“这就是塞里斯国的样子吗?”

    “你正好遇上了最坏的一幕。”若恩同情地说道,他想起妈妈曾经给他讲述的一些片段故事来,他听这些故事时年纪还小,没什么感受,但他年纪成长,经历得越多,妈妈没有讲过的细节也被弥补得完全起来,他知道刚刚这一幕远说不上最坏的一幕,只是对瑞秋来说是这样而已。

    “我也想这不会每天都发生,不然这个国家早就没有了。”瑞秋这么说着,脸色仍然带着厌恶,她手抚在腹部,轻轻按揉。

    “那个姑娘,她刺中我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没有刺中心脏,如果刺中心脏的话,也许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檀摩加若若有所思地说着。

    “你会死吗?”若恩有些粗鲁地问道。

    “大概会。”

    若恩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觉得这很幸运,心里燃起微微的希望来,问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问的那天,当然是指在泰西封的那天,神庙中所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几个月已经过去,他通过和瑞秋的交流知道以及猜测到少许,但瑞秋也仅仅知道少数的事情,对他们而言,事情的大部分宛如被黑雾所遮蔽着。

    檀摩加若叹息了一下,他面朝着若恩,视线却盯在瑞秋身上,说道:“我可以向你解释瓶中界之外发生了什么,但瓶中界里发生了什么,也许应该由你向我来陈说一番,我没进去过,我不知道。”

    “我们,我们在泰西封神庙的一个房间里,打开门之后,没有神庙,也不在泰西封,没有别人,只有一处草场,一条河流,一个院子。我们去到了那所院子里,在那儿生活了几个月,那儿有各种食物和生活用品,还有牛羊和鸡,有少量的果树,包括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果子。我们可以活得很好,开始还记得记录时间,但后来就混乱了。我们试图走出去,但草场似乎是无边无际的,我们担心回不到院子,所以没有尝试走得更远。”

    若恩没有把瓶子里世界是个什么状况当成是和檀摩加若交换的筹码,而是直接一股脑

    地说了出来。

    “所以——”檀摩加若把已经到嘴边的话收住,他怔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所以你们确实经历了好几个月。”

    “大约五到六个月。”若恩瞟了一眼瑞秋的腹部,稍微计算了一下说道。

    “这是不对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你们经历的时间应该和我的时间相仿,甚至更短才对,”檀摩加若说道,似乎心有不甘的样子,“不过,我没进去过瓶中界,也没有一次装进去许多人,我不知道实际会发生什么。”

    在檀摩加若中剑的那一瞬间,若恩经历了短暂的魂飞魄散似的晕眩,如果檀摩加若死了,娜基娅也就没法从瓶子里出来,当然随后他意识情势已经变了,瑞秋在他的身边,已经怀上了孩子。

    “还有谁,你是说还有洛里斯和塞纳,或者——娜基娅?”若恩问道,他稍微有些惴惴地望着瑞秋,瑞秋也望着他,神情复杂。

    “洛里斯已经殒身在泰西封,他没能阻止灾难,但他尽了力,我想他的努力减轻了在泰西封发生的灾难的程度。”檀摩加若感觉到贯穿了他身上骨头的那条蛇在轻轻地韵动,他还不太懂得它是怎么回事,但毫无疑问,它是洛里斯的某种部分,洛里斯的一部分此时就在他的身上,不管他情愿不情愿,也许是因为他在某个时刻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

    “噢,”若恩呻吟了一下,同时他的脑子里也嗡了一声,随即感到呼吸有些艰困,似乎带着些腥甜的味道,像是一把剑割破了他的喉咙,流了不太多的血出来。他宁愿听到洛里斯还留在泰西封好好地活着的消息,洛里斯死了,对他而言是一个难言的存在,像一块石头硌在心头,他对洛里斯没什么感情,但又有深刻的情谊——或者与其说是情谊,不如说是一个楷模,是一个反衬,在他口惠实不至地宣扬亚里斯的道的时候,在他沉溺在对娜基娅的爱,想要交换得到她的身体和爱的时候,洛里斯在真正践行这些道,最后付出了生命,以他的助手的名义。

    “我该说些什么?”若恩问道。

    “你用不着自责,他是为了自己的信念,不是为了你。”檀摩加若说道,“刚刚我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最后一个念头是,这里挺好的,正是我希望死在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若恩有些茫然地问道。

    “下面是酒肆,上面是妓院。”

    “哦,”若恩说道,他想起泰西封的多摩罗来。檀摩加若这句话似乎为他纾解了许多心头的重压,这是檀摩加若真诚的说法,还是他为了自己而特意编造的说法呢?若恩想知道这一点,但他不知从何问起。

    “娜基娅呢?把她放出来吧。”瑞秋语气沉着冷淡地说道,把话题又带了回来。他这话一出,若恩和檀摩加若各自觉得舒了一口

    气,可也同时都各自犯难,不知道当娜基娅出来之后,瑞秋和她之间又该如何相处。对若恩而言,他经历过了发现娜基娅其实是瑞秋的一次转折,这种转折在瓶中的时间里已经消融掉了,他不能说一点怨恨都没有,可这时候他担忧瑞秋怎么面对娜基娅,自己如何面对娜基娅倒在其次了;也许他仍然有一点恋慕,但知道这已经不大可能了。

    “实际上,我不止把你们和娜基娅装进了瓶子里,还有盖娅和一个男人,以及塞纳和另一个男子。”檀摩加若为难地说道“娜基娅大概单独在一处,你们几位实际上都在神庙的屋子里,只是然后打开门在不同的地方。”。

    “你应该把他们都放出来。”瑞秋继续冷冷地说道,听见盖娅的名字,她似乎轻轻舒了一口气,有些喜悦,又有些担忧。

    “当然我会这么做,但这里会是合适的地方么?”

    “也许换一个时间和地点更好。”若恩说道。

    “盖娅姐姐,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多半是……”瑞秋迟疑了一下,说道,“多半是沙普尔。”

    檀摩加若几乎从地上弹着跳起来,他身体前倾,瞪着瑞秋,问道:“沙普尔?”

    “波斯的万王之王,沙普尔三世。”瑞秋清楚无误地说道。

    檀摩加若一只手扶着地,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另一只手扶着额头,显得懊悔无比,自嘲地说道:“这还,真不错。”

    “那我们还等什么?”瑞秋是三个人里唯一真正急着要召唤众人出来的人。

    “你看呢?”檀摩加若转向若恩,不那么确定地问道。

    “我——”若恩脑子里混乱一片,他开始没那么喜欢瑞秋,还为瑞秋冒充娜基娅而感到愤怒,但瓶中界里的世界那么孤寂,那么单纯,他的爱欲又那么强烈,魔鬼也许在其中也作了一点祟,“我当然不会反对。”

    檀摩加若起身,他走上楼去,过了一会又下来,手中捧着好几件衣服,全都是女人的衣服,以及一张床单。他把床单摊在地上,把昊天瓶摆正放在地上,塞了两件衣服在床单下面。然后自己坐下,从怀中抽出短笛来,放在嘴边轻轻吹奏起来。

    两个小人从微末的状态飞快地恢复到成人的份量,他们手忙脚乱地在被单下摸着衣服穿了起来,这次是塞纳和兰道尔,他们掀开床单,惊讶又警惕地望着四周的人。

    若恩见到塞纳,他跳了起来,但并没有冲上去拥抱他,而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他的手自己不自觉地做出手势来,要塞纳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塞纳第一眼看见若恩楞了一下,朝他走了两步停下,问道:“你好吗?”

    他说的是拉丁文,若恩点了点头,也用拉丁文说道:“这里是长安,难以置信吧?”

    “长安?”塞纳迷惑地说道,“我们怎么就到了长安呢?”

    “你们

    进了瓶子里,檀摩加若带着瓶子来到了长安,我也是这样,我也在里面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刚刚被召唤出来,刚刚也和你们一样,也赤身裸体地出来。”若恩说道。

    “很长一段时间,有多长?”塞纳问道,兰道尔整理好衣衫,他觉得那衣衫怪异无比,但遮住了要害部位也就足够了。

    “这是瑞秋,我的妻子,她怀孕有五个多月了,”若恩把瑞秋拉起来在身边,向塞纳介绍说道。瑞秋冲着塞纳点点头,但没说什么。

    塞纳望着瑞秋,也望着若恩,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也有一些鄙夷和愤怒,他沉默了一下,说道:“不,我们在里面呆了不到两天时间,我们甚至还没准备好走得远一些去探索,就忽然到了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几个月。”

    “两天时间?”若恩楞了一下问道。

    “还不到两天,实际上。”兰道尔补充地说道。

    “这有些混乱,”檀摩加若在一旁说道,“你们先暂时不急着讨论,我们还没有做完这件事呢,做完了我们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塞纳和兰道尔站在一边,他们身体靠近的姿势令若恩无端地感到些妒忌。檀摩加若又开始吹奏短笛,这一次他吹出的旋律明显不同,像是一只大雁在急速地煽动翅膀的声音,想要挣脱网住它的猎网,又像是一个人受了重伤在垂死地拼命呼吸。檀摩加若自己脸色凝重而迷惑,似乎他本来吹奏的是另一支曲子,但实际得到的却是这一首。

    床单飞快地隆起,站了起来两个人的形状,若恩满心失望,瑞秋的脸色也很难看。

    一个人先从床单下探出手来,举止优雅,然后半个人钻出来,脸上皮肉松弛,已经是个中年的女子站在众人的面前,她的一支手留在被单下,仍然牵着另一个人,那个人似乎犹豫着,身体和头依然选择躲在被单下。

    瑞秋的手按住心脏,想让心脏跳动得慢一些,可止不住心脏砰砰地跳,她认出那中年的女子正是变得老去的盖娅的模样。

    她站起身来,走向盖娅,伸手去拉她的手。“盖娅姐姐”,她轻声地呼唤道,但也许太小声了些。

    盖娅的手本来伸展着,她看见一个女子走来握自己的手,却猛地缩回避开了,她惊讶又愠怒地望着瑞秋,她的手躲开之后才认出那个女子正是瑞秋的。

    “为什么你依然年轻?”盖娅矜持而严厉地说道,她也说的是拉丁语,在场的人们只有檀摩加若听不懂。即便她对塞纳还有印象,对若恩也记忆如新,但她不会去问他们这个问题。

    另一个人掀开了床单,他须发已经斑白,神态虽然威严,站立的姿势仍然像王者,但躲在盖娅身后才掀开床单这一点暴露出他色厉内荏的情态来。在场的众人中,他唯一认识的人是若恩,但若恩看上去依然年轻

    ,他吃了一惊,立即知道盖娅为何那么问。

    “我,”瑞秋有些迷乱地望着盖娅,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时间在她脸上留下的粗暴无情的雕刻,心中不寒而栗,“我也不知道。”

    “我和她,在瓶子里的世界,经历了有几个月。”若恩说道,有些乱纷纷的,“这个瓶子就在地上,它由檀摩加若带着,我们来到了塞里斯,也就是大秦的长安。而你们也是一样的,泰西封的那个房间,被整个地装进了瓶子里。”

    “长安?”盖娅有些迷茫地重复了一遍,但立即被另一件事所吸引住,“我们,”她脸上的表情稍微柔和一些,似乎还有些喜悦,思索着说道,“我们不知道什么瓶子,但我们的确在另一个世界里被困住,我们尝试了许久,但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也就只好放弃。我们——并不只有我们,我们有了三个孩子,一个男孩,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已经成年,他们在里面,可以让他们也可以一起出来么?至少这是个走得出去的世界。”

    “我会想办法把他们召唤出来,但也许……”檀摩加若阴沉着脸,沮丧地说道,他猜想把一个瓶中界里生出的人带到这个世界来是不可能的,而令他沮丧的是他看到已经变得老去的沙普尔,这本来是会令他喜悦的,但他没法把他再原封不动地送回泰西封复位了。

    “如果不行,那你就把我们送回去。”盖娅对着檀摩加若说道,她猜到所有的变化都是由这个怪客模样的人所带来的,她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什么筹码足以要挟,以进为退是她本能选择的策略。

    “不行。”沙普尔向前走了两步,挡在了盖娅的身前,对檀摩加若说道:“你弄的什么障眼的法子,把我们变成了这样,把所有人变成了这样,你赶紧打破它,让我们变回从前的样子,回到泰西封,我可以封给你半个国家。”

    他先是呵怒的语气,随后变成了祈求和恳请,最后他甚至接着跪在了檀摩加若身前,“我愿意放弃对马兹达的崇信,拜服在知子的门下,用作交换。”

    檀摩加若沉重地摇头,他立起身,也变作跪姿对着沙普尔,满怀着歉意地说道:“这不是戏法,这是真的。”

    “真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沙普尔指着若恩,哀哀地问道:“这怎么能是真的呢?若恩,是你吗,你为什么没有变得衰老?”

    “是我。”若恩答道,他脑子里乱成一片,没有一个念头可以用任何一种语言陈述出来。

    “你为什么没有变得衰老?”不知是盖娅还是沙普尔在问,问的人不知是若恩还是瑞秋,也许他们都问了,合在了一起像同一个声音。

    “我没有撒谎。”若恩答非所问地说道,他当然没有撒谎,瑞秋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证人,他自

    己也是他的证人。甚至其他人也是,但这些都没法回答沙普尔的问题。

    “娜基娅还在里面,等她被放出来以后,我们再说。”瑞秋抬高了声音说道,她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敌意,但她没法假装还称呼娜基娅作姐姐。

    沙普尔的腿有些瘸,盖娅扶着他坐下。檀摩加若把被单又覆在扶正的昊天瓶上,坐下开始吹奏短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