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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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4章 飞射

    上午,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跑来,他在其他军官的指点下找到宇文奚藏身的墙垛,喘着粗气大声报告说道:“通指挥派我来向指挥使报告,对面朝我们放箭了。”

    宇文奚先是望着城外,他在风中嗅到一点不同以往的味道,这味道让他迷惑又伤神,听见有人禀报,从墙垛上起身下来,站在那士兵面前,问道:“你们是哪里?”

    “我们在景田门和津阳门之间的城墙上,对面山上射了足有几百支箭,一半落进城内,一半射在城墙外。”

    “有人中箭么?”宇文奚问道。

    “还好,没人被射中。”

    宇文奚唔了一声,低头稍微沉思,对那士兵说:“你回去给通僚说,我已经知道了,我来处理这件事。”

    那士兵行礼退下,宇文奚走到几步之外的几名军官处,问为首的鲜于智道:“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做为好?”

    “城下对城上放箭不易,我们由城上往城下射箭却很容易,就以弓手放箭来压制就可以了。弓箭手现在集中在津阳门其实没派上用场。我们可以略作调整,把他们分作几队,配属到各段城墙上,城下但凡放箭,我们就反射回去,压制他们不成问题。他们真的预备攻击城墙,箭手再集中起来好了。”

    宇文奚听了,连连摇头,说道:“城下的人只是啸聚在这里鼓噪,在名分上而言他们那还不算叛乱,如果我们就直接回射过去,形同两边就交战起来。不是叛乱也变成叛乱了,我想他们大约统辖不齐,各自为政,有些人想要推动叛乱,有些人不过被挟裹而已,直接就变成交战是不好的。”

    “道理当然是这样,但我们能怎么做?”

    “我们是朝廷的军队,有叛乱的迹象我们就该去探索情势,镇变于未然,不同龟缩在城池里,坐等患乱放大。”

    “这……”鲜于智不明白宇文奚在说什么。

    “我们出去到射箭的地点查看,如果有人叛乱,我们当即斩叛乱的人于马下。”

    鲜于智脸色微变,说道:“那该去多少人?”

    “二三十骑足矣。”宇文奚神情自若地说道。

    几名军官面面相觑,脸上都有鄙夷不信之色,鲜于智想了又想,慨然说道:“这点儿人下去,即便个个骁勇善战,投入到数千上万的人海之中也不啻于自投死路。”

    “下面的所谓人海,大部分人只是观望,作乱的人只是极少数,我们去得人多了,反而容易激起不平,变得两边强硬对强硬不可收拾。多数人见我们人少,敌意自然也就更少,我们才容易抓住首恶。”

    “还有一件事也要考虑,如果我们只有二三十骑去,城上的人也看得到,他们会以为我们这是去私通城下,要献出城池,他们居高临下地放箭,和城下放箭可不同日而语。”另一个军官沉吟着说道。

    “这个……这个就

    由他们怎么想吧,要献城的联络方式可多了,城上的人去城下联络可不大说得通。”宇文奚说道。

    场面稍微沉默一下,鲜于智开口说道:“好,既然说到这里,那我鲜于不智就陪指挥使去走这一遭。”

    他立即先匆匆下城,亲自挑选了三十名骑射俱佳,勇毅忠诚之士,训诫各位此番出击要敢死作战,甲胄兵器全都披挂整齐,候在津阳门下。宇文奚也披挂整齐,腰鼓鼓槌俱全,还提了一根木杖,给其他军官交代了他们出城之后城上如何照应配合,骑着马赶来,与鲜于智两人当先,领着三十名鲜卑勇士出了津阳门,往津阳门和景田门之间的城墙所面对的山坡奔去。

    这里山坡陡峭,宇文奚和鲜于智率领马队蜿蜒而上,行得十分艰难,有若干地方还不得不下马牵着过去,这才逐渐到了山坡上聚集人多的地方。那儿差不多有一两千人,尽都是青壮的男人,即便或坐或站或走,全不成队形,有些人手握着猎弓刀叉棍棒,有些人则空着双手,但仍是情势迫人,令宇文奚这边的骑兵人人寒毛矗立,将手中兵器攥紧,警惕地望着众人的走动,靠拢在一起,保持着战斗队形。

    宇文奚骑在马上,行到一个由数人簇拥着,看起来这里年纪最大但也不过三十几岁的人面前几步停下,责问说道:“你们这里刚刚有人冲着城内放箭,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所有人都是鲜卑人,他自然用的是鲜卑语。

    那人见宇文奚一行到来责问,神色紧张,同时又故作轻松,说道:“官爷,我这里这么多人,射箭是有的,不过是瞄着树上的靶子练习罢了,怎么会射进城里,哪有什么人有那么大的臂力?难道偶然有几支箭射中了城墙,也要劳烦官爷辛苦来查看一番么?”

    “不是几支箭,是几百支箭,所以我才来到这儿查看一番的。”

    “没有的事,我这里要找出有从这里可以射到城墙臂力的人,连三个也找不出来。官爷你要是以射中了城墙做罪名来拘人,我也只好把他们交出来,但是几百支箭,老天爷,你不如把我们全都拘了去好些。”那人说了几句话后,神色已经变得自如,话中揉进更多机锋和嘲讽。

    宇文奚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他这番下城来并不会有遽然的交战,是为了别的而来,说道:“你是个佰长吧,你们原先居住在哪里,你们这一领的仟长和邑长在哪里?我想找他们说话。”

    “他们啊,老爷们怎么会到这里,他们自然还在原先的地方享福,劳苦奔波的只有我们这些小民而已。”那人并不回答宇文奚的问题,任何一个也不作答。

    “难道你们是自发来的这里?”宇文奚讥诮地说道。

    “我们要回到河东去,有些人要回去幽州,我们在这里受够了。”那人的语

    气忽然变得凶狠。

    “去河东也好,去幽州也好,道路通畅,没人阻拦你们,你们为何淹留在此?”

    “鲜卑人是一体的,一起来的,也要一起走,但有些人在弘农,有些人在扶风,有些人在北地,有些人又在颍川,远近不一,我们留在这里等他们赶上来,又有什么错呢?”

    这有什么错呢?从某种意义上,宇文奚必须要承认,这人说的是对的,鲜卑各部在关中关东各地被拆分分布得有如星罗棋布,举族迁徙大约的确有个聚集的过程,但大规模的聚集和迁徙本身是违法的,这一点上下都知道,明知而故犯,看朝廷的反应而已;同时要说聚集没有邑长以上的部族首领的调度安排,有如百足之虫,而每条足都会自行其是一般。这件事从上到下的阴谋情事已经至为显然,只是还没有一处完全撕破脸皮,爆发实打实的对抗而已。

    宇文奚脑子里的血管突突地跳,他觉得先前在大荔军砦所经历的那一幕又在重演,这让他既愤恨,又羞愧。

    “你们,不可再朝着城墙放箭。”宇文奚声音低沉地训诫道,他调转马头,预备离开。

    那位佰长仰头望着宇文奚,他似乎想起什么来,大声问道:“官爷,你就是让慕容宝吃瘪的独眼宇文奚吧?”

    他这话一出,身边的几个人交头接耳,好像在互相问,宇文奚是谁?

    宇文奚并没有多大的名气,但独眼使他容易被人记得和认得,也让他带着恶名。他轻轻摇头,不欲与那佰长争辩,拍打马匹,从山坡上往下驰去,鲜于智也赶忙打马跟上,随后是那三十名骑兵。他们背负着可能背后中箭的恐惧,直到回到城中才各自松了一口气。

    他们回城不久,上两城便分别派遣使者下来问宇文奚出城做什么,宇文奚只好耐心地一一解释作答,让使者们将信将疑地回去覆命。

    先前宇文奚是宇文奚,城内的鲜卑军官士兵们谁也没意识到他就是在大荔城中坚守,令慕容宝兴兵作乱罪行坐实的宇文奚,这下借着那位不知是哪一部的佰长的发问,让城内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一点,虽然表面不说什么,但许多人都不免想,这城内城外其实是宇文部和慕容部的斗争,我为什么要卷入其中?士气顿时松懈了三四成。

    有不少军官,对宇文奚的神态目光也都变作不屑,即便还暂时听命,也像是随时预备翻脸一般,宇文奚感受到了,他也再做不了什么。

    下午的时候,又有几个方向射进城内许多箭矢来,一死三伤。宇文奚无奈,只好按照鲜于智的建议,将弓队分队配置,一有城下射箭,便即刻射箭还击回去。半天之内,双方六七度对射,射出了上万支箭矢。

    金镛城下的道路原本罕有人至,这几天因为南边的驿道被堵塞,许多行商旅人便转而取

    道这条路,一时络绎不绝。但城中山上隔空射箭之后,虽然没造成路上行人死伤,但已走到附近的商贾旅人只好暂且停下,观望变化。

    快入夜时,宇文奚嗅到风中的那种气味越发的明显,那种味道既不是血腥的味道,也不是任何一种药石香料近似的味道,也不相似于金属烟火的味道,而像是醇酒散发出来之后的稀薄味道,令人沉醉,又令人心生不可贪恋的惕励,令人激动,又让人失落,既让宇文奚觉得宇宙万物都无遮挡地展现在面前,又愈发显得自己全然无知。

    这是龙的味道,那种他称之为气的东西也在周围结聚着,未来就这么走到他面前,他觉得自己本来应该很喜悦的,但他处于此刻的位置,却又有无穷的恐惧,因为他想到龙如果是站在了城外鲜卑人一方呢?

    他想竭力摒弃这个念头,这太不合常理了,龙不会站在野蛮的鲜卑人一方,龙不应该站在任何人类的一方,他是神留在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他应该公平公正地对待所有人,应该惩罚恶人,保护好人才对。

    宇文奚一时陷入到不可与人说的内心诘难中,按照他所看到的,以及他对龙的理解,龙应该要保护金镛城不被鲜卑人攻克才对,这将令他感激涕零,但龙站在了城外鲜卑人一方的可能性又令他满怀忧愁,这不仅仅是对自己将死在这里的担忧,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这有没有可能实际意味着,他站在了邪恶的一方?

    独眼龙的恶名令前一天还尊敬他的将士们各怀鬼胎,而龙的气味让宇文奚自己内心不断地撕扯,莫衷一是。他想到每一个死亡都是世界的终结,对于这个人而言的世界,这是他从未想到的,他自己的世界也同样如此。

    夜逐渐深,大部分人都去睡了,少数人留在城墙上值守。宇文奚还站在城墙上,身边只跟着鲜于智。远处城墙上发出些喧闹来,宇文奚听见,既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怕知道,面无表情地站在墙垛后面,望着洛阳城的方向。不一会儿,一队士兵押着四个平民装束的人来到他身后,一个人禀报说道:“这几个人偷偷攀墙上来,被我们一举擒获。”

    宇文奚转头看去,见那几个人都是鲜卑平民的装束,年纪在三十以上,身体不甚魁梧健壮,双手都被反剪绑住,个个目光凶狠,心中稍微奇怪,问道:“就抓住了这几个,和他们一起攀城的逃走了的有多少?”

    “就是这几个,没望见有别的攀城的人,他们登上城墙后我们才发现,迅速擒获了,也没有人偷进城中。”

    “他们……带了什么兵器或器物?”

    “他们只有攀城的铁钩,别的什么也没带。”

    宇文奚猜到些什么,但他不便明说,吩咐士兵将这些人收押起来,不可和人接触,明日一早再来提审。

    “这些人是来游说城里的人献城的,他们各有各认识的军官,都是他们各自的族人,幸好他们遇见的人是他们不认识的人。”鲜于智把宇文奚想到的说了出来。

    宇文奚忧心地点点头,这是他完全没做什么,但却侥幸取胜的一回合,上午那次出击理由和勇气都具备,却不仅一无所获,还折损了城内的士气,那是合该胜利而失败的例子。

    “指挥使,你还是睡一会儿吧,不然明天怎么办?城上我来看着,你尽可以放心。”鲜于智忠勉地劝谏道。

    “我倒是想睡,但睡不着。”

    “那我不陪你了,我去睡,免得明天你……。”鲜于智打着哈欠告退,另外几名指挥也跟随着离去。

    宇文奚单独一人,落得自在,他又坐回城垛间,脚悬在墙外,半边身子靠在垛上,望着对面黑黝黝的山,山上有少许明灭不定的微光,芬芳的气味在鼻翼上流淌,说不清的欲念在心中浪漾难耐。

    他想到苻锦,想到他对她的喜爱,她对他的眷恋,想到了龙,想到支离破碎的未来,想到宇文氏,想到慕容宝,想到城上和山上的对峙,想到自己失去的眼睛,独眼龙的恶名,想到死亡将在这里收获许多生命,鲜活而无知,而自己也将会是其中的一朵。

    远处传来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宇文奚先没有放在心上,及至到了数十步外,他才辨明正是在自己所坐的城墙下面的道上。他心中猛地发毛,手边便摸到了一张弓,那是他昨天对着城下射出一箭的那把弓,他明明记得自己这一两天随意地在城墙上走动,怎么会竟然坐在了同一个墙垛中,而那把弓竟然没有被士兵收走?

    他跳下城垛,拿起那把弓,弓的旁边还有一支箭,他下意识地将箭搭在弦上,心想,这是神的旨意,要我射杀这个人么?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液在身体里奔流的声音,但这样的喧嚣声也掩不住那马蹄声悠扬的接近。

    宇文奚凝神静气,拉开弓臂,瞄准城下行走的骑者,两个人,一个身材略高,一个身形弱小。他瞄准的箭尖稍微游移,最后选择了一人。

    他知道这是个无辜的行人,不会有一丝一毫对金镛城的威胁,但他出现在这里,神给了自己一张弓一支箭,他将死在这里,成为神的献祭。也许他就是龙的化身,他不该重新出现在这世界上,神也会犯错误,但他们懂得修正错误,而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个行刑者。

    他不敢让自己继续想下去,也没有更多的犹豫,手指松开,嗤的一声,箭离弦飞出,朝着身材略高的那人飞去,多么完美的一箭。

    于无声处,苻坚听得有物事破风而来,正抬头去看,箭已噗的穿透他的脖颈,他闷哼一声,仰面落下马来,鲜血涌进喉头,大口呛进胸肺,堵住他的呼吸。他挣扎着翻过

    身来,浑身已经没了力气,手中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得一抔泥土。

    甘璎看见苻坚坠马,楞了一下,立即便跳下马去查看。她抱起苻坚的脖子,只觉得满手湿濡,滑不溜丢,忙搂住苻坚的肩膀,呼唤着他的名字,把他扳转朝上,才看清一支羽箭插在他喉咙上,箭尖从脖子后面穿出。他浑身抽搐,身躯抻直,口中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

    甘璎呜的大声哭出来,她搂住苻坚,在黑暗中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该拔出箭杆还是按住哪里可以止血,不知该冲着哪里喊来人呐,救人呐;她真的这么喊了好几声,但在夜空里似乎全无声息,没有人听见。经过最初一刻的忙乱,她知道他的性命已经无可挽回,便也只好认命搂住苻坚的身体。

    她扶不起他来,只好坐在地上搂住他,让他的鲜血尽量流在她的身上,她念头里还有一种可以将这些鲜血敛集起来还回给他的错觉。苻坚没了呼吸之后初始身体还温暖柔软,像是一种并非死亡而只是酣眠的状态,但很快就变作冰凉而僵硬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