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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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兄弟相斫

    李彦送走苻锦,望着她消失在夜幕中,连哒哒的马蹄声也听不见,才回到院子自己的房间里,倚在床头和衣躺下。他自以为内心平静,可以睡上一个时辰,然后面对即将要发生的事。但并非如此,他心里虽然什么也不去想,但沉沉地下坠,让他的四肢百骸都不自觉地用力,乃至微微地颤抖,却不知何以至此。

    他盯着黑麻麻的屋顶,以为可以猛然睡去,但过了许久,他反而更加地清醒,越加亢奋起来。他耳聪目明,似乎听得见虫蚁在地上、梁上爬过的脚步声,在空中翅膀的扇动声,老鼠在狭缝中钻过发出的摩擦声,屋外风吹草偃的窸窣声,甚至露水凝结的声音,有一种力量在他身体里蔓延生长,既是在肌肉里的,更在大脑中,让他对自己的体力与剑法有一种无所不能的感受。

    我过于紧张了,这临战的状态来得太早,心神消耗,等下恐有不利,李彦飞快地想到这一点,翻身下床,站在房中。他听见隔壁于宜呼吸均匀有力,并没有睡着,心想,他也没有睡,我不如过去和他随便聊点什么,让神经松弛些。

    想到这一点他便立即去做,走去于宜房间敲门,问道:“于兄,你睡着了么?”

    “请进。”于宜在里面声调清晰地说道,他果然也没有睡。

    李彦推门进去,说道:“我睡不着,既然于兄也没睡,我们不如来合计一下天亮之后该怎么做。”

    “我以为我们都已经有定论了,不过也好,麻烦你把烛火点亮。”

    李彦忙走前两步,摸索着在桌上找着火隧点燃蜡烛,灯火亮起来,他转头看向于宜,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身躯麻了半边,几乎掉头就逃。

    床上半坐着的那人是哥哥李睢。

    “哥哥。”李彦脚下站定,他已经想起刚刚听见的声音的确是于宜的,又想起于宜神奇的易容术,冷静下来,顺势地说道。

    “原来这个人就是你的哥哥。”于宜这次没有扬手,李睢的脸由上向下消褪去,恢复了于宜本来的样子,“我可以易容成我见过的人,冒犯了,实在抱歉。”

    “最快早上你就可以再见到他,我为了这个睡不着。我们必须要奋力抵抗,才能不让他们不产生怀疑。”

    “其实,是你想得多了,哪怕你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让他们毫不费力地重新捉住我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当然很可议,但即便如此,哪怕他们心里觉得迷惑又怎么样?他们不会认为我是个假的,也就不会再到处搜索另一个苻坚。”

    李彦有些沮丧地扶额思忖,他觉得的确如于宜所说,他可以如此逼真地扮作任何人的样子,扮作李睢连自己都分辨不出,他扮作苻坚,李睢当然也不会认为他是个假的,而再起四处搜索缉捕之意。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虚应一下,都不用打就

    把你交出来?”李彦语气虚弱地说道,他胸中发闷作呕,强行忍住。

    “对我而言这就足够了,对你而言呢?”于宜反问道。

    “我……”李彦迟疑着,心中乱做一团,他慢慢地拟思索,拟出问题,问道,“我可以什么也不做,也可以拼死,在这中间,究竟踩在哪个点上才是恰宜的?”

    “你为什么觉得为难?”于宜直入就里地再反问。他们俩这才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相知甚久,可以撇除所有不必要的赘言,绕开那些并不重要的假相。

    “我不是为救苻坚而来,是为了阻止我哥哥,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也算是阻止吗?”李彦迷茫地说道。

    “你为何要阻止他?”

    “阻止他作恶,他是我的哥哥,这是我该做的。”

    “我明白了。”于宜缓缓地点头,“世界上有那么多恶,你只阻止你哥哥的恶。”

    “这没什么不对。”李彦准备好了和于宜争辩一番。

    “我没说这不对,”于宜轻轻地笑了一下,说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随波逐流的人,有那么多助纣为虐的人,有那么多善恶不分的人,他们也许自己不作恶,但实际都站在恶的一边。我知道你有多难,一分一毫也不会质疑你,我敬重你,只是想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我这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李彦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坏了他许多事,有些是他纵容让着我的,有些是他被我真正挫败,他很恼怒。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在这件事上,他的心意不会变,我也是。我深深地知道,总有一天我和他要一决高下,他被我杀死,或者我被他杀死,是这件事最后结束的方式,除此没有别的。”

    “你在想,会是在今天吗?”于宜轻轻地问道。

    “会是在今天吗?”

    “我怎么能知道呢?”于宜无奈地再反问回去。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才来问你。”李彦心绪放松下来,他体内使他极为兴奋的那股力量也放松了。

    “我只懂些天尊道的把戏,其他的什么也不懂。”于宜说什么也不懂,但眼神却是和煦友善的,热烈地望着李彦。

    两个人都感觉到对方和自己莫逆于心,李彦跳上床坐在床尾,和于宜嘴碎碎地说了许多许久,剑术、法术、酒,全都和接下来李彦要在什么样的分寸上对抗李睢毫不相干了,直到天亮起来,李彦忽然停了下来,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们来了。”

    于宜听见马队的蹄声由远而近,点了点头,问道:“你想好了么,准备好了么?”

    李彦认真地点点头,跳下床,将放在桌上的剑揽在怀中,便要出屋去,走了几步,转身对于宜提醒道:“你赶紧换上苻坚的面具,别再闹着玩了。”

    于宜嗯了一声,心中默念,让委蛇变作了苻坚的面容,仍是半躺在床头的姿势不变

    。

    李彦提剑出了门,在院落中随意一站,眼观四方,耳听八方,听着马蹄声在院外不远处停下,大约有十余人下了马,脚步凌乱地奔跑,将院子围了个严严实实,接着是有人爬墙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却不见有人在墙头探头出来。又等了一会,院门被推开,一人首先进来,一瘸一拐的,两人跟在他后面进来,都站在了李彦的面前。

    李睢空着手,他的剑由他身后的人帮他抱着,大腿上受伤的地方包扎着,走起来有些勉强。他面带笑容,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彦,说道:“院子外面只有一匹马,让我猜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彦抱着剑,八风不动,冷冷地看着李睢,并不开口应对。

    “昨天你劫了我的人,回到这里,然后你让他骑着一匹马跑了,这是一个可能性,另一个可能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姑娘走了,我的人还在这里,就在房间里。”

    李彦心里一惊,他竟然忽略了此节,让李睢看穿,旋即心里便安定下来,心想这本来是显然的事,既难以伪装,被看穿也没什么。想及于此,他微微一笑,仍是不开口。

    “你喜欢那个小姑娘,她走了你不难过吗?”李睢察言观色地问道。

    “哥哥,你的格局是越来越小了。”李彦被说中心思,他有些担心李睢接着说下去,只好出言嘲讽,以作反击。

    “这有什么关系,你年纪不小了,一直以来荒废嬉戏,不任正事,才值得担忧。好容易你身边有了个姑娘,我以为你会逐步走上正路,谁知却让她跑了。”李睢脸色俨然,亦庄亦谐地说道,“我非把她抓回来不可。”

    李彦言辞上落了下风,只好哼了一声,又不再开口,只守住位置,不令对方可以遽然闯进正房当中。

    “我是来接回我的人的,”李睢咕哝地说道,“你偷了我的东西,他又不是你的人。”他挥舞着手,请李彦让开。

    “他就在里面,要接走他,从我的身上跨过去。”

    李睢的手臂僵在半空,他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目光如锥子般钉在李彦的脸上,凶狠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之前你成功过几次,是因为我让着你?”

    “承认。”李彦心中愿意承认其中一些是被哥哥让的,也有好几桩确凿无疑是自己击败了他,在平时他会争辩一番的,但此刻他心中光明剔透,便一起概括承受了。

    “你的剑术不错,但这不是论剑的场合,从来都不是。”李睢做了个手势,三面墙上一阵响动,七八个人探出半身露在墙头,人人手中都托着一具短弩,齐齐对着着李彦。

    这是李彦早有意料的,他知道这不过是恫吓,李睢再恼恨,也不会容许他人加一指在自己身上,除非他不知道,而他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哥哥,”李彦收起脸上的冷漠,也没

    有畏惧,而是像往常一样,面容上满是襦慕和依赖,也略带着些迷惑,说道:“哥哥,在你的内心里,也不完全是你外表这样的吧?我听得见你在对我说,阻止我,在我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之前,阻止我。我不是为了那些人,不是为了屋里这个人,我站在这儿,是为了你。”

    “你在胡说什么!”李睢恼怒地吼道,他因为愤怒而微微弓起了腰。

    “收手吧,哥哥,变回你原来的样子!”李彦冲着李睢,恳求地沉声说道。

    “你对我一无所知。”李睢冷哼一声,举起右手,他身后捧剑的人将剑递到他手中。李睢取了剑,拔剑出鞘,横在胸前,又说道:“这样的游戏该结束了,你还来得及退开,我不为难你,你今后也不准再做同样的事!”

    李彦神情肃穆,他左脚后退小半步,脚尖朝外偏斜,双腿构成弓形,也拔剑出鞘,剑尖对着李睢,说道:“我们可以比剑,也可以论生死,输了的人听赢了的人的话,死了的人要听活着的……”

    “放屁!”李睢怒呵,身形猛地前驱,挥剑便朝李彦剑上砸来。

    他的剑既厚又重,扫荡的幅度极大,攻李彦不得不避让。李彦深知哥哥的剑理,此处可让但断然不可全让,他手腕用力,奋力将手中剑反朝李睢来剑劈去,这也并非硬碰硬地两相对斫,而是看准了李睢挥剑达到力量顶点之前,在他剑身尽量接近剑柄的位置击打,求的是稍微改变他的剑势,给自己的腾挪上前挤出位置来。

    噹的一声,两人剑身相撞,各自荡开。李彦只觉虎口疼痛,手中剑几乎飞了出去,幸喜勉强握住,已经将李睢的剑在他劈开的方向荡开三分。他立刻欺身上前,还不及调整手中剑的姿态,便凌乱地朝李睢胸口递去,剑势已经行了一半,剑尖才转向前变为刺式,力度几乎全不要了,这为的是使李睢不得不退。

    “好剑法!”李睢退后两步,口中赞叹道。

    话音未落,他已经重整了他的剑,变作双手把握,上前一步,奋力挥剑,朝李彦头部斜斩去。这一剑比先前一剑力道更猛,带出呼呼的风声;这一招剑离他身体甚远,既可以使出更雄浑的力道,也不怎么畏惧李彦出剑反击。

    李彦下意识地想要侧身让过,心中忽然作难,觉得哥哥势必不会出这么简单的剑招;如果自己侧身让过,他在半途忽然变为横斩,自己要再变多半就来不及了。他也可以像李睢那样跳开两步,完全避开剑锋所及的范围,但似乎又不情愿,在心里想明白之前,他手中已经下意识地举剑格挡,左手举起托在剑下借力支撑,想要完全承接李睢剑劈下来的力道。

    又是噹的一声,两剑在空中碰撞相交,一件小东西飞起又落下,洒了许多鲜血出来,同时溅在两人身上。李

    彦的剑在预定格挡的位置塌下许多,勉强地停住,他身体踉跄,退后半步,举起撑剑的左手颓然垂下。李睢的剑被弹开,他已经看清了形势,顺势收剑站定。

    一个被齐根切下的大指姆落在地上,地上血迹星星点点。李彦脸色苍白,不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断指,心中懊悔得绞痛。

    “学剑第一年的人也不该犯这样的错,”李睢松了一口气,心中还有些欣幸,他略带着责备的语气对李彦说道,“之前我们还可以比一比剑,今后我们是没法再比了。”

    “我人还在,剑还在,区区的小伤算得了什么?”李彦觉得断指处在突突地跳,并不怎么疼痛。

    “你左手手虽然不使剑,但断了拇指,空空地少了一根,心里的畏惧难去,带累着右手的拇指也受影响,出剑运剑的准确都大受影响,你不可能再是一流的剑士。”李睢纯为此刻扰乱李彦心神,夸大其词地说道。

    “哥哥,我不想成为一流的剑士,我只想阻挡住你。”

    李睢脸色变了几变,沉声说道:“挡住我?如果不是我撤了力,你的肩已经被劈开,这时候你已经死了。”

    “那正是我想要的。”李彦固执而执拗地说道。

    李睢越过李彦的肩膀看过去,那房门紧闭着,门里并不知道有谁。他有些好笑,觉得这是一个譬如的象征,正是面前这个人一路阻挡着他,只要移开这个人,自己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唾手而取。

    他笑了一下,奋起全身力气,以自己毕生的剑术的精要和历练,以不可躲闪的角度,挥剑朝李彦斩去。他也留了一点力,使剑在最后一刻可以有稍微的偏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