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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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觉悟

    他们举着火把,跨过白天被完全踩踏摧毁的布幕所划下的界限,走进营地的另一端,那儿静悄悄的,没有灯火,也没有任何声音。他们走到最大的那个帐篷外,仍然没有任何人出现。

    赫连琴不死心地撩开帐篷的帷幕走了进去,火光立即照亮了帐篷内,里面没有人。

    一排尸体被排好摆放在主帐后面的空地上,用白布盖好,赫连琴暗暗地数了一下,有十三具。她亲眼目睹了五个死亡,显然在她没看见的地方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

    “他们已经撤走了。”张延毫无意义地说道,他心里有许多问题要问,可这里就他和赫连琴两个人,而她并不比自己知道得更多。再想想,这些问题也并不重要,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儿,是问题,也都不是问题。

    “是啊。”赫连琴也机械地答道。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张延问道。他问出这句话时感觉十分奇怪,从来都是别人这么问,由他来回答的,但他现在脑子里混沌一片,什么想法也没有。

    赫连琴心神不宁,她忍不住地去揭开了每一块白布,看完之后,她又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大概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苻融在这里被刺杀,而吕光是凶手,至少这是他们所想要别人这么想的,这些死去的人都是内侍。苻融的尸体不在其中。”

    最后这一句她是推测的,她不认得苻融,死者里并没有一个人衣着更加华贵得多,从尸体的服饰上看得出衔级最高的那个人是祁宪,她看到他时候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波澜。

    “吕光并没有……”

    “当然,他是被陷害的,玉茹姐大概成了那个直接动手的刺客,当然她也不是。我冲到段宏身边之前,听到他对吕光说了一句,那本来是我做的事。也就是说,原本的计划是由段宏来行刺苻融,构陷到吕光的身上。但他们没想到我们提前赶到这里,只好先动手为妙,由苻融身边的其他侍卫杀死了苻融,嫁祸在玉茹姐的身上,同时也算构陷到吕光身上。通过这个法子,他们夺取吕光的军权。这个他们,就是指姚苌他们了。”

    “虽说小人行险侥幸,但以这样的手法杀死当今天王的弟弟,未免也太险了一些;他们到底赌的是什么?”张延既是在问赫连琴,更是在提出问题给自己。

    “当然是在赌一件很大的事。”赫连琴说道,她的这说法也差不多聊胜于无。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张延又问道。

    “他们多半是劫持着玉茹姐进了姑臧城,我们明天一早也进城,设法找着玉茹姐,救她出来。然后我们去长安,想法揭露姚苌的阴谋。”

    “还有段宏临死前交代的事情。”

    “是啊,虽然他差不多什么都没说,但至少说了一个名字,慕容垂,

    知道这个名字,也算有了一个方向。”

    “我觉得,我们救出玉茹之后,就到此为止最好,别再管下去,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继续插手在里面的话,情况只会越来越乱。”张延生硬地说道,觉得自己每一句话都在和自己的过去拗劲,说不出的别扭。

    “和坏人们的预计相比,我们是做了很多,但什么也没能改变。”赫连琴说完,终于注意到张延言行举止的怪异,问道,“师兄,你怎么了?你和平时很不一样。”

    张延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要是没遇见玉茹,我们此时就不会在这里,不会经历这些。”

    “我会给你的这句话保守秘密,我不会说给她听。”赫连琴板着脸说道,“但最多只能到这里。”

    张延脚步沉重地迈不开,浑身疲乏得想躺下。他停下来,丢下剑,坐下地去,将火把插在旁边地上。他觉得这样很好,干脆躺倒下去,以手为枕,说道:“我……”

    他说了一个“我”字,便说不下去,长久地迟疑着。

    赫连琴在离张延两步远的距离也坐下来,说道:“师兄,你有什么为难的,尽可以说给我听。我喜欢玉茹姐,你也喜欢她,她也喜欢你,我们怎么能不管她,哪怕你说的是救出她以后。”

    张延愣愣地望着赫连琴,好一会儿才说道:“当然是要在救出她以后再抽身。”

    “为什么要抽身?”

    张延又沉默一会,才说道:“帮助她,当然是因为帮助她这件事是合乎道义的,但是和谁喜欢谁的情感混在一起,就十分的怪异。好像我们是因为喜欢她才去帮她,而不是因为这件事合乎道义才这么做的。这事情应该分开,不应混在一起。”

    赫连琴没有听懂张延的话,她反复地思量了好几次,才问道:“你是想说,你仍然喜欢她,但是因为想要分开道义和人情的冲突,而不能再帮她,还是说你愿意帮她,但是已经不再喜欢她?”

    张延没法对她说出毛玉儿许多天前在榆中城墙上如何肯和自己一起去死,虽然她看到了一部分,但她不在城墙上,没有身临其境,无法法理解其真正的含义;及今天毛玉儿如何单身匹马地去追姚苌一整支军队,虽然那只是几十骑,但对于一个弱女子而言,毫无疑问就是一整支军队。本来应该是他在那儿的,但他没有,她的勇气因他而起,为了他的事而愿殒身不恤,哪怕并没有必要的追击,看起来尤其愚蠢,而他可以回报她什么?

    与此相对的,他为姚玉茹做了不少,甚至差点死在榆中。虽然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他禁不止想,反过来说,姚玉茹不会为自己退出这波澜诡谲的争斗,即便他提出来,她也不会放弃她自己的坚持。对姚玉茹而言,赤亭戎重要得多;她或许也喜欢自己,但那只是因为自己喜欢

    她而生出的一种自然的反应而已,远远不是爱的本身。

    因为这个原因,他对“合乎道义”已充满了怀疑;赫连琴问得没错,在某种情况下,他将会拒绝再做那些帮助弱小者的道义之事。

    “你有喜欢的人么?在邬里,我知道许多人都喜欢你。”张延没有回答赫连琴,换了平素绝对不会谈及的话题。他可以说出许多名字,甚至包括几年前的自己。他想借此说出,人是会变的,在喜欢的时候是真的喜欢,但过去了之后就什么也没有。

    他只是那么想想,不至于真的犯蠢。

    “我,大概不喜欢男人。”赫连琴直截了当地说道,她不自觉地望了一眼某个方向,“我没喜欢过谁。”

    “所以你喜欢她。”张延把“她”字咬得格外重一些,这个字只有一个音,除非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指的是什么。

    赫连琴有些惊讶地望着张延,他说出的“你喜欢她”和她自己说的“我喜欢她”并不是同一个意思,前者是真相,后者只是掩耳盗铃的虚掩。虽然有些唐突,但赫连琴觉得,无论是谁,无论怎么说,真相更令她感到喜悦。

    她也慢慢地躺倒在地上,说道:“明天我们回到城里,打听到玉茹姐被扣押在哪里,然后想法救她出来。她这一天里,一定也在想接下来怎么做,我们听听她的意见再说。”

    “我们不该听她的,她说不要杀死胡图澄,而我们居然真的临阵撤退了。”

    “如果我们杀死了胡图澄,也就不会知道姚苌的这个计划,是胡图澄来给我们报信的。”

    “他是有他的企图。”

    “他给玉茹姐提了一个交换条件,但玉茹姐没有答应他,那就是所谓的企图吧。”赫连琴说道,她并不否认张延的说法,但她不知道胡图澄的企图是什么。

    她有些担心张延问起,那样看起来好像玉茹姐和胡图澄站在一起似的,百口莫辩。

    “郑柯还没有找到我们,我猜想多半是他在空中追踪时被胡图澄发现了,胡图澄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手段,偷袭了郑柯。郑柯先前射中过他一箭,如果那时候我们聪明点儿,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所以,如果真的如此,郑柯多半已经……。”

    赫连琴轻轻叹息,同意张延这个猜想,说道:“但愿不是这样,但愿他是自个儿迷了路。”

    她当然知道郑柯不会迷路,他多半已经冰冷地躺在某个地方,日晒雨淋,风吹雨打,蛇虫咬噬,这是他们这类人的宿命,她也一样,伤感当然会有,但更多的是达观。

    “下一次,我会杀死胡图澄。”张延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说道,“我一直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他并不是真的不死之身,他或许可以比任何人都更容易从致死的伤害中活转来,甚至用桃木刺他的心也没用,但有一种他没法再恢复,那就是砍

    掉他的头,再把他的身体焚烧成灰烬。我不信那样他还能再活过来。他即便能活过来,大概也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样子了,那他还能说是他,还能称自己为胡图澄吗?”

    赫连琴没再说话,她觉得张延被情绪所控制,已经变得不像是他自己。

    她不会去劝人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除非那人逾越了规矩,她才会出手,要么制伏他,要么约束他,要么杀死他。她习惯成为规则的维护者。但她也不是没想过,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这也是某种应该遵守的规则么,是否有人在维护着这种规则,如果有人不遵守这个规则,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是不是有个人也会站出来加以制止,乃至惩膺?

    玉茹姐是那么美,惊动我的心魄,她的环抱是那样的温柔,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都觉得是那么的恰适,她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出她的用心;她的心思自然和我很不同,但她是另一个我,我是另一个她。我知道她为什么那样想,她所有的一切都出于善良,谦卑与爱。

    赫连琴这么满怀温柔地想,她觉得她差不多已经理解了自己所经历的一生,过去是懵懂的,凡事听命于人的,未来是自由的,都将决定于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