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312章 神的馈赠

    若恩被带进来的时候,艾瑞芒已经呼呼沉睡过去,帐篷里只有沙普尔一人,手中还握着酒器,有些醉眼惺忪,又专注地望着若恩。若恩看起来受了不少折磨,脸上和身上有许多处显然的淤青和伤口,头发蓬乱,目光呆滞,黑色的血渍和污物把破碎的衣袍侵染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式。

    若恩先前和盖娅与帕帕斯塔一起被波斯人抓获时,并没料到这是沙普尔王的禁卫军,待进了帐篷,见到沙普尔,心中不喜反忧,更加忐忑。

    沙普尔请若恩坐下,斟了一杯酒递给他,问道:“若恩兄弟,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若恩接了酒,虽然又饥又渴,却不马上饮下,他略微思忖,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沙普尔轻轻微笑,说道:“自然是我的兵把你捉住了,你才会在这里。但在我的兵把你捉住之前,你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若恩低头细想,说道:“这说起来话长,你要从源头听起吗?”

    沙普尔摇晃了一下酒杯,葡萄酒在杯壁上掠过又滑落,说道:“我不急,你慢慢说。”

    若恩又思索再三,说道:“你大概知道,在罗马,阿卡夏教内存在着意见分歧的不同派别,彼此对立。虽然是意见上的对立,但我们不像我们宣称的那样宽容,我们的意见分歧最终总会形成你死我活的对立。从三十多年前起,五元素派和四元素派的对立是教会内最大的对立。大部分时间里五元素派被罗马皇帝所认同,占据了阿卡夏教会的主事权,四元素派人士被流放或被闲置。但两年前他们获得新的罗马皇帝狄奥多西的信赖,得以掌握了教会的主导权。他们流放和追杀持五元素派观点的人们,比从前五元素派对他们要严厉百倍。

    “我是一名五元素派,也被他们追杀。我从我所在的教区安克雷逃到安条克,又从安条克逃到泰西封。但追杀我的人从未停止他们的努力,他们两天前抓住了我,将我关在一个营地下的地牢里。如果不是我的伙伴赶来救我,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是死刑,还是被送回罗马境内,送到君士坦丁堡去。”

    沙普尔开始还轻轻摇晃酒杯,后来便听得入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说道:“若恩兄弟,如果上一次见面,你就告诉我这些,我怎么还会让你回到危险的平城里去,你应该住在我的宫殿里。”

    若恩飞快地编造了一个故事,避免自己不得不道出塞琉西亚的阿卡夏教徒正在谋划的事情,这是因为他深信接下来塞琉西亚和泰西封越乱,越能帮助洛里斯或檀摩加若各自施展手段,把娜基娅劫持出来,并簇拥着自己一起展开逃亡去塞里斯之旅。他一边说,一边看沙普尔的表情,见他一付毫不怀疑的样子,心中逐渐安定下来,觉得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他并不是编造故事,而只是将事实略作修饰地讲述出来。

    沙普尔停了一下,又说道:“上次我们在王宫里见面,提到的那件事,你我都同意各自再三思量的,不知道你后来考虑得如何了?我听你讲的五元素派这一番故事,我倒觉得正是在埃兰境内重建阿卡夏教会,对抗君士坦丁堡的最好理由。你觉得呢?”

    若恩楞了一下,不要说他离开王宫后没有想过这件事,就是在地牢中的两天,他和聂斯托里在言语上角逐花了大部分时间,也丝毫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更是差不多忘记了自己是五元素派的教士阿里斯托的助祭这件事,直到在渡河的地方被波斯人伏击,被捕,发现帐篷里审问的人是沙普尔,需要编造一个谎话的时候,他才凭空地记起这件事来。

    他左思右想,想了许久,才说道:“这件事,有何不可呢?”

    先前若恩沉默时,沙普尔心悬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盯着若恩,见他终于开口应承,虽然只有几个字,但总算清楚肯定;他一下子转为欣喜。他长久地注视着若恩,缓缓说道:“这件事你同意下来,也算是给我出了一个多大的难题,我是真真正正地要和有些人开战了。”

    若恩听了沙普尔的话,又有些好奇,想要发问;可他刚刚连续撒了两个谎,自诫不能多说话,说多了恐怕漏出破绽来,便只含混地点头,忍住好奇心。

    沙普尔督促若恩饮下手头的那杯美酒,然后呼唤人进来,让他们安排若恩沐浴更衣,包扎伤口,专门腾出一个帐篷来,由二十名最可靠的士兵严加守护,在明天醒来之后,要随时跟在自己的身边。

    他处理完这些,见艾瑞芒仍在安睡中,心里一笑,令侍卫将另一名男子提进来。他心细如发,知道这名男子十分危险,便留了三名侍卫在自己近旁。

    男子进来,样式和若恩迥然不同,身上极为干净,服侍如波斯境内罗马工匠的常服,动作干练,目光凝聚。

    沙普尔开口问道:“你是若恩主祭的伙伴,叫什么名字?”

    帕帕斯塔微微一笑,说道:“洛里斯,我从罗马陪着若恩到泰西封来。”

    沙普尔口中默默念叨了两遍洛里斯的名字,又问道:“若恩被君士坦丁堡来的阿卡夏教刺客所擒,你过来泰西封不久,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巢穴的?”

    “我也是一个刺客,我知道他们办事的方式。塞琉西亚罗马人很多,四处问问,不就找到了。”帕帕斯塔说道。

    沙普尔点点头,说道:“很好。若恩是我所尊敬的人,你保护他,自然有功,我会好好地赏你。既然你是一个刺客,我有一个委托要交给你。这个委托你一定要接,否则就是辜负了我对你的信赖。这个委托的赏金是长期的,我一个月给你十枚金币,

    而你要做的是同一件事的正反两面。正面的那一面是你仍然保护着若恩;反面则是,你要随时向我报告若恩的所有行为,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都要记录报告。”

    帕帕斯塔假装沉思了一下,说道:“我还在另一个委托人那里领取着金钱,方式和你差不多,但是没有要向他报告若恩行为这一条。我希望这个委托是秘密的,我可以同时收取两份钱,而不会损害任何一方。”

    沙普尔宽宏地笑了一下,说道:“没有问题。我唯一稍微好奇的是那个委托人每个月支付你多少钱;但也不是那么好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和我比慷慨,即便是那个人是罗马的皇帝。”他停了一下,又说道:“我可以稍微打听一下吗?和你一起被抓住的那位女士,她是你的伙伴,还是若恩的伙伴?”

    帕帕斯塔没有立即说话,前面他决心冒洛里斯的名是因为他对洛里斯略有了解,但盖娅只有一面之交,几乎毫不了解,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她是我们共同的伙伴,但她大概和若恩更接近一些。”

    “娜基娅呢?”沙普尔问道。

    帕帕斯塔有些慌神,他目光游移了一番,说道:“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沙普尔哦了一声,稍觉安慰,他吩咐侍卫将洛里斯带走,归还他的武器,让他和若恩住在一起。

    洛里斯走之后,沙普尔出了一会儿神,他回头看艾瑞芒仍然酣眠不醒,他稍微犹豫,让侍卫们将艾瑞芒抬回他自己的营帐中去,同时让侍卫将盖娅请进帐篷来。

    盖娅进来之后,沙普尔挥挥手,让侍卫都出去。

    侍卫长先前允许若恩和他单独在一起,并不是因为营帐中还有一个睡着的艾瑞芒,而是因为他见过若恩,但他不认识盖娅,所以他据理力争,不肯离开职守。直到沙普尔冒火,言辞威严起来,侍卫长这才顺从下来,和另外两个侍卫退出帐篷,单单留下沙普尔和盖娅在营帐内。

    沙普尔忽然变得有些害羞,他站得稍微远离自己的王位,也因此和盖娅所站着的位置更些远,开口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在这儿,你离开娜基娅,这会让她担心吗?”

    盖娅先是冷眼旁观沙普尔王和侍卫长的争端,她以为是别的缘由,心中蔑视,这时先看见沙普尔反而离她更远些,说话也十分敬重有礼,只是却听不懂。她心中好奇,沮丧地摇摇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道:“我听不懂,也不会说波斯语。”

    沙普尔楞了一下,随即才醒悟过来,他飞跑着出了帐篷,逢人就问要找一名懂拉丁语的人来做翻译。侍卫长很快便找来六七个士兵和侍卫,沙普尔挑了一番都觉得不妥,对侍卫长说要一名女子懂拉丁语的。侍卫长传令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找来三个女子,都

    是参加明日典礼的官员携带的女奴。沙普尔挑选了一位略微年少而羞涩,语调柔和的,让她随着自己回到帐篷之内,命她站在自己和盖娅之间。

    准备好翻译,沙普尔已然忘记了先前问的那句,他在找寻这名翻译的过程中把所有想说的首先凝聚成一句,向盖娅问道:“六年前,你在哪里?”

    女奴将沙普尔的问话翻译给盖娅听,盖娅先前虽然听不懂沙普尔的话,但听见了娜基娅的名字,现在这句却没有,心里有些诧异,说道:“那年,我刚刚到君士坦丁堡,那时候我住在君士坦丁堡。”

    女奴翻译了给沙普尔听,沙普尔听了,先前略有些焦灼的神态转为欣喜,又说道:“我在君士坦丁堡见过你,也许你都不记得了,可是我还记得你。”

    盖娅听了女奴的翻译,觉得怪异极了,她心中有许多疑问,不知道该如何提出,出口的却是:“你怎么会在君士坦丁堡?”

    沙普尔不需要女奴的翻译也能听懂这句话,说道:“那时候我还小,只是一个普通的王子,我叔叔带着我,隐姓埋名地四处游历,增长见识,看看我国最大的敌人的首都是个什么样的。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叔叔扮成波斯的商人,而是装扮作一个随从。在人群中我看见你,一下子就不能忘记。我追着你追了很久,你都没发现,直到我跟丢了你。”

    听完女奴的翻译,盖娅轻轻地摇头,说道:“这不可能,我是个刺客。我在平常绝不引人注意,就好像一粒沙子藏在沙漠中那样;而你说跟了我很久,而我没发现你,这就更不可能了。”

    女奴忠实地把盖娅的话翻译给沙普尔,沙普尔脸上的微笑转为得意,说道:“我就把你的这番话当成是对我最高的赞美好了,我既在人群中发现了世间最美丽的女人,又掩藏住了自己不被一个高明的刺客所发现。”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轻柔而有些悲哀地说道:“只是,那是个不恰当的时间和不恰当的地点,我没法站在你面前,向你发出我内心的爱慕。我回到泰西封,时常梦见你,你的形象不仅不随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反而愈加的鲜艳明丽,这使得我在加萨尼王府门前一眼就认出你来,即便你站在被称为波斯最美丽的公主的娜基娅的身后,她也无法夺去你的光芒。”

    女奴有些迟疑地望着沙普尔。沙普尔严厉地瞪着她,说道:“一个字也不能漏。”

    听完女奴惊吓而结巴的翻译,盖娅放下了戒备之心。她感觉自己的心变得柔软,面前的这个人不再是敌人,甚至比她曾经引以为朋友的许多人都更靠近她的心,令她不设防,令她觉得亲近,想要依赖。她陷入到温润的君士坦丁堡的气息当中去,尽管她回忆起那一年正是她最

    为悲伤难捱的时刻,可是这个男人仍然注意到他,并且怀恋了许多年。当然,也可能他搞错了,他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女子,有着名副其实的美貌和气质,而她只不过是被错认。

    她想,即便是被错认,这也是很好的礼物,这是来自阿佛洛氐忒的馈赠,她所有曾经受过的苦的交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