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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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李代桃僵

    还不到黄昏时,五人已远远望见一座城郭,苻坚遥指着城池,对端木宏说道:“那便是下邳。上次秦晋两国在这里交战,我军夺下了彭城和下邳,但先胜而后败,伤亡惨重。”

    端木宏叹了口气,说道:“我对两国交战没什么感受,只觉得俱难大哥可怜。”他这么说,心里一动,想,我认得俱难,所以觉得他可怜,但这几天来经过的无人荒野下面埋了不知多少骸骨,这些人才真正可怜,在去广陵的道上那些被自己杀死的人,也真正可怜,比俱难可怜的得多了。

    苻坚沉声说道:“他没什么可怜的,他是那场失利的关键人物,如果不是他贪功轻率冒进,北府军也不会有机会分割包抄他那一部,也不会有援军一起被吃掉,盱眙得而复失的事,十万之众都毁在他一个人的手中。”

    他说到最后,神情变得极为可怖,端木宏看了觉得十分心惊。

    苻坚此时说起俱难好像是另一个人一般,根本没有情谊可言,甚至心中怀着深深的恨意一般,端木宏禁不住想,不知张子平假如也犯了大罪,不知他又怎么置评。他扭头看向张子平,张子平姿态神情岿然不动,混若不闻。

    “我们还是赶紧进城吧,好多天没有……”谢熏在一边催促道,她意识到不妥,把沐浴二字给吃了下去。

    “当然,”苻坚笑道,“睡了好多天石头上,我腰疼得直不起来。”话未说完,已打马前行,朝城郭奔去,众人忙打马跟上。

    和守备严谨的晋军营垒不同,彭城没什么锋芒,离城还有几里,已经有往来的行人车辆走在道路上。城门前也没有设置拒马,有几个士兵闲闲地立着守望,没人盘查进出人口。

    苻坚五人进了城,城中街道上熙来攘往,甚是热闹,除了建筑不甚精美之外,和建康城中的一隅也没什么大的差别。他们找了一个酒家,预备在这里好好休整一番。

    这酒家有名字,名作杜氏酒家,有二层,一层喝酒吃饭,二层住宿。张子平向店家定了三间房间,店家招待牵走马匹去喂水喂草,五人在楼下择了幽静处的一席坐下。张子平点了酒水饭菜,给苻坚耳语几句,独自外出去了。

    坐下等上菜的空暇,苻坚给其余三人闲聊北方的风土人情。端木宏先觉得有趣,忽然莫名焦躁起来,想到自己竟已经身在另一国,不由有些恍惚,他想起父亲母亲,不知道他们在乡下此时都在做些什么。

    酒家里原本觥筹交错,人声嘈杂,忽然静了下来,不知道何种乐器几声弹拨,发出铿锵清亮的声音,猛地抓住端木宏的心,他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一时看不到什么。

    弹拨调过后,一个女子清唱道:“年少当及时,嗟跎日就老。”端木宏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词调,只觉得那声音婉转动

    听,若娇似媚,熨得心扉润畅,若冰似水,把他的心中焦躁一股脑的,如雪崩般压灭。

    他站起身来,循声找去,才看见墙边有一处勾栏,一个妙龄少女怀抱着一付似是箜篌的竖琴坐在中间,那少女花容月貌,肤如玉脂,只是深目琼鼻,不像汉人,也不像鲜卑人,倒有几分传说中羯人的模样,但歌唱的吐字却是完全的汉声。她朱唇轻启,字字声声如珠玉倾盘,夺得一片鸦雀无声,她的手轻轻划,琴声如流水。

    端木宏听不懂唱词,只觉那声音曼妙无比,宛若天籁,高亢之处,只听得他头皮发麻。他见那少女眉头微蹇,楚楚可怜。他看了看一旁坐着放低了声音说话的谢熏,又看了看那少女,感到自己有如失足掉进冰窟之中,恍若恐惧。

    少女婉转娇柔地唱出“已许腰中带,谁共解罗衣”时,整个厅堂好似被浓情密意填满,听者的心都如端木宏一般好似被悬在半空中,等待释放或是爆发,她再沉沉稳稳地唱完:“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先是如空谷一般的寂静,随即才爆发出一阵击掌叫好的声音。

    端木宏听来,却觉得击掌叫好极为无礼,那少女歌声合当置于空谷之中,什么嘈杂都不准有,连呼吸也不能大出,赞叹只可放在心中,脉脉地看,静静地听。

    端木宏正想间,那少女又启嗓唱道:“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曲调却好似换了一种,变得轻快可人。他觉得听懂一些,又觉茫然,赶紧收束心神,凝神去听,少女一路唱下去,唱到“罗裳易飘飏,小开骂春风”上,众人这次没有停顿地鼓噪喝彩。

    往后歌声沉郁缓慢,又或清越急促,字字落在心坎上,就算不识其意,也十分熨贴舒畅,令端木宏有如沐浴在浩荡春风中。

    一曲子夜歌唱完,那少女起身对众人环道了个万福,一张幕布垂下来,把勾栏遮个严严实实,酒肆中随即便又恢复前面的喧嚣热闹。

    端木宏茫然地坐下,他想到这样美貌高洁的少女,却要在这酒家卖唱,心中许多惆怅。一个老者便捧着盘子,向酒家里的客人赔笑求赏。端木宏从腰间摸出几个钱来,这还是前一次谢熏给他付建康城外酒家的钱剩下的,他不知道这些钱价值几何,一股脑地放到老者的盘中。

    谢熏见到端木宏大方给钱,她目光没怎么去看那歌唱的少女,一直在端木宏和于宜两边移动,心中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酒菜上了一半时,张子平回来,他对苻坚低声说道:“本地的奔突兀对长安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不了解,只听说河内、河东郡许多地方戎人和鲜卑人都在大规模的迁徙,这是不寻常的。”

    苻坚听了,脸上阴晴不定。

    谢熏好奇地问道:“奔突兀是什么?”

    张子平想了一想,对她低声

    说道:“奔突兀是氐语的发音,本来的意思是秘密,这里指的是人。”

    谢熏哦了一声,心里已经明白了一些,便不再问。

    苻坚对张子平说道:“这不止是不寻常,是违反法令的,看来长安出的大事,与慕容氏有关,不知道慕容暐、慕容垂在其中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俩多半一人是清白的,所有事情都是另一人挑头的,恐怕苻融也不会向我低头。”

    张子平仍是低声说道:“我听了这个说法,也是这样担心的。但慕容暐我不认为他有这个胆量。”

    苻坚沉思了一会,说道:“我在想,戎人鲜卑人迁徙这事情,性质虽然严重,但我猜想其实来得很缓慢,算不上激烈,耿鹄还在宫中,有他在为何压不住慕容垂?一有动静,立即问责弹压,何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

    张子平悄声说道:“是不是慕容垂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又或者,干脆是耿鹄在其中拨弄,这才是阳平公对付不了的。”

    苻坚身躯微微一震,想了一会,才低声说道:“还是不对,随意族迁虽然没有入法典,但却是心照不宣的重罪,他既然没有起兵作乱,却甘愿授人以柄,等着朝廷忍受不了将他治罪?这很难理解。耿鹄说起来就更加无力,说他可以居中做什么挑拨而苻融没法对付,我实在不信。”

    张子平回答不了,只好默然下来。

    谢熏和端木宏两人在一边凝神静听,也能听个完全,谢熏开口说道:“或许他就是在赌,手中有你们不知道的筹码。”

    苻坚点点头,问张子平道:“我们现在最快赶回长安,需要多少时日?”

    张子平心中盘算了一番,说道:“以这几日的走法,大约二十来天可到,如果走加急的法子,大约七八天便能到。”

    “加急就是在驿亭设法换马的法子么?”苻坚问道:

    “没错,我去郡府找人领个堪合令牌,我们换上传檄使的装束便可以沿路在驿亭换马,全速行进。”

    “没想到我做过了北府军的主薄,又做秦国的传檄使。”苻坚自嘲地笑道。

    谢熏听了,开口说道:“张大哥,我骑的是几年前我爹送我的小马虹影,一直跟着我,它现在也不算壮年,经不起这么长途的急速跋涉,你能不能帮我找个可信的人,把它寄养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出发,我就和你们一样骑驿马就好了。”

    张子平说道:“这个倒是容易,还有比寄养在这里更好的法子,我让人领着它慢慢地跟在后面,等我们到长安几日之后,它也就到了。端木兄弟的马也是好马,不能让它跑废了,也一同跟在后面慢慢地过来。”

    谢熏心中一宽,说道:“麻烦张大哥费心。”

    张子平接着对苻坚说道:“这样固然很快,可也容易招人注意,我还在犹豫,我们真的要这么做么?”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就这么做吧。”苻坚说道。

    张子平看看谢熏,对苻坚说道:“今天晚了,我们最快还是明早再上路为宜。”

    苻坚点点头,让张子平尽快去办。张子平应了一声,立即便起身离去。谢熏见张子平刚才回来,说完话又走,饭也没扒拉一口,心中觉得苻坚不够不体恤,扭头看见端木宏又恢复了木讷茫然的样子,旁边于宜气定神闲地夹菜饮酒,刚刚听那歌女歌唱时,于宜并没像端木宏那么听得投入,仿佛无视不闻,谢熏反而觉得这颇为反常,实际多半并不如眼睛看到的。

    她思量如飞,心中忽然一动,觉得困惑她几天来的疑惑终于有了解决之道。

    她吃了几口菜,偷偷朝侧后方看起,见勾栏那垂下的幕布没有拉起来,便找个借口起身离席,四下看了一番,穿行到这家酒肆的后院,后院半片是草草搭就的平屋,另一半是一片青藤。

    在青藤顶之下,先前出来收钱的那老者手中正托着一面铜镜,拨弄箜篌演唱的那少女正接着暮色在铜镜面前换妆。不远处系着一俩驴车,三四个大的藤箱叠放在地上,最上面是一堆各样的乐器。

    谢熏在旁边立着看了一会这对父女,才说道:“姐姐,你的歌唱得可真好。”

    那少女听见有人给她说话,停下手中的粉刷,冲着谢熏微微一笑。老者刚刚收钱的时候见过谢熏,知道她同桌那少年赏的钱极多,虽然他并不巴结谁,可是也感激地给她鞠躬行了个礼。

    谢熏接着问道:“姐姐,我想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少女有些吃惊,想了一想,说道:“我姓甘。”她本来想这样应付谢熏,可谢熏仍然期待地盯着她,她只好接着说出来:“名璎。”除了这,她不多说一个字。

    谢熏上下打量她,又问道:“这儿是个小地方,你们自然不是一直在这里的,你们从哪儿来,接下来还往哪儿去啊?”

    甘璎求助地望向老者,老者咳嗽了一声,说道:“姑娘,我们是从建康来,去哪儿并没有一定的规划,唱到哪里算哪里。”

    谢熏眼睛一直盯着甘璎,见她听老者说后半句时,脖子僵硬地拧了一下,心知并非如。她见端木宏在席间着迷于甘璎,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念头,出来时且行且想,见到甘璎父女后,念头大体上已经琢磨清楚了,只是具体怎么做,还有待随机应变。

    “我姓谢,名熏,你们可以叫我谢熏。”谢熏说道。

    “谢姑娘,有心了。”老者对谢熏拱手作礼,“老儿甘敬,不知姑娘找到我父女是有什么事情?”

    谢熏从腰际取出一块金器,是小鱼的模样,活灵活现,十分乖巧,飞快地塞到甘敬手中,然后退后两步,口中说道:“往长安去,好么?”

    她说得既简略清楚,又语意含

    混,其中包含了许多意思,她是想要通过这样显得唐突的话,来试出这对父女的品好态度来。

    老者手中握着那条金鱼,有些不知所措便要塞回谢熏手中,但他懂得礼仪,不便直接塞到一个姑娘家手中,便将金鱼递给甘璎,要她还给谢熏。

    甘璎接了金鱼,快步走到谢熏面前,将金鱼呈递在前,对谢熏说道:“不论妹妹这是什么意思,这东西我是不取的,还请收回。”

    谢熏不取,说道:“我也从建康来,要往长安去,路上缺个伙伴,想邀请姐姐和我一起同行,既然姐姐哪儿都去得,我想用这个来换姐姐一两个月时间的陪伴。”

    甘璎脸上怫然不悦,同时又带着少许的犹豫,说道:“我是靠唱曲为生的,不懂得陪伴富家……的姐妹,这事还是罢了吧。”

    “姐姐是羯人么?”谢熏压低了声音问道,她心中有些疑惑,甘璎明明长着是羯人的样子,但她父亲却全然是汉人的模样。她神情有些犹豫,不知是为金鱼动心,还是为去长安而动心。

    甘璎看了看甘敬,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不是羯人,我祖先来自波斯,在华夏已经有几百年,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长得像汉人了,到我忽然又不像了。”

    “姐姐曲子唱得好,但这勾栏酒肆之地不免有污姐姐的歌唱,不是长久之计,女人始终要有个归宿,凡事应该从长计议。我听说长安那边有许多波斯人,他们见了姐姐又或姐姐见了他们,一定会觉得很亲切。我一个孤女子,小小年纪,要去长安办事,没人陪伴,又孤单,又不妥全。”

    谢熏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十分牵强,又支离破碎的,但她娓娓地道来,语气中充满哀婉与乞怜,也有几分不得不,足以打动人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