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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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渡河

    都梁山虽然山势不算高,但山中道路蜿蜒崎岖,比张子平预料多花了许多时间,他们一行人差不多一整天都耗在了山中,出山时天色已经向黑,没奈何地只好在林中又宿了一晚,第二天才又往北去,行了十来里路,到了一处宽阔的大河前。

    张子平走在前面先到,等苻坚和几人来到,才近前说道:“我记得我们来时这条河水清且浅,可以涉水而过,这时怎么变成了黄河一般的浑浊,至少有一两里宽,强行涉水过的话怕不会没过头顶,决计不行的。”

    苻坚唔了一声,看看河水汤汤地流淌,并没有往来南北的船只,问道:“没有渡船可怎么办?”

    “朝上或下走几里,或许更远,才会有渡船,这是野渡的习惯,他们不专门做过河的生意,只是看起来他们恰好行船在那里,顺便渡人而已。”于宜在后面答了一句。

    “还有这样的事,”苻坚有些自嘲地说道,他对沉默寡言的于宜别有一番好奇,见他头一次说这么多话,格外欣幸,不自觉地扯动座马朝于宜这边靠过来。“但我们怎么知道是上还是下呢?”

    “我们已经多耽误了一夜,还是抓紧时间好些,不如我们分作两队,一队向上,一队向下,先找到船的人就先渡河,然后请渡船到另一边接人。”张子平接口说道。

    “这样是对的。”谢熏赞同说道。

    以队伍人员的构成,似乎自然而然的就是两队,苻坚和张子平是一队,谢熏与端木宏、于宜为另一队。

    “于兄弟和我们一起吧,让谢姑娘和端木兄弟为一队。”苻坚这么建议道,这是他既有心接近于宜,又有心让端木宏和谢熏多单独在一起的安排。

    “让于宜和端木哥哥为一队,他们有许多话要说,我和苻大哥与张大哥一起。”谢熏语气平淡,却有不容置喙的气势。

    苻坚稍微楞了一下,随即便大致明白谢熏的用心,说道:“也好。”

    端木宏感觉自己好像被猛地推了一把,推到于宜的面前,直面着这个怪人,他还没准备好,可他知道终于会有这一刻,心一横便也无所谓了;他轻轻点头,望向于宜。

    于宜刚想推说我不离开谢熏身边之类的话,可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众人都想要的,内心稍微挣扎,应道:“好。”

    五个人策马分开两边,谢熏和苻坚、张子平朝河流上游方向行去,于宜与端木宏向下游方向探索。两队已经分开行了几十步,张子平忽然策马朝端木宏这边飞奔过来,也不说话,将手中剑塞在端木宏手中便走,又奔向苻坚身边去。

    苻坚那边的人行马略快,于宜和端木宏并肩而行,马行得疲沓,就像是谢熏属意的那样,两人有必要单独相处,可以谈点什么。

    “我们这样,是他们有意安排的。”于宜首先点出两人此时所处的情境

    来。

    端木宏嗯了一句,他心中有许多问题,一时纠结在一起,还不知道该先问哪个。

    “罔象没那么容易杀死,即便它还没有脱出肉身法作的阶段,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用一柄剑就可以刺死它。但这也无所谓,它是我的伙伴,但我们行的路不同。我会小心地不要惹你,你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对我动手,对不对?”

    于宜的话又坦诚,又怪异,好像他不是于宜,而是另一个……怪物一般,端木宏感觉到这一点,这进一步打乱了他问话的计划,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张子平递给你这柄剑,是他觉得你需要这把剑来自保,还是要杀死我?我猜他自己搞不清楚。不过,你的剑术虽然很好,但你杀人并不是靠剑术,而是在你身上有一种毁灭的力量,当你失去了剑,迸发出这种力量更加可怕。”

    于宜的话和端木宏自己长久以来的自我怀疑不谋而合,他觉得于宜和自己相处时间很短,却好像已经看透了自己,不由自主地喃喃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看见了你杀死那群人的情景,你用剑杀死了两人,但失去了剑之后,更加凶残地杀死了四个人。”

    “没有剑,我是怎么杀死他们的?”端木宏恍惚地问道。

    “用手,你用手轻易地捏碎了他们的喉咙。”

    端木宏不自觉地抬起手掌,有些不信地放在眼前看,他什么也看不出。

    “你看上去不是个坏人,但你具有带来死亡的天赋,你是混乱的力量。”于宜不掩饰语气中嘲讽的意味,这又击中了端木宏的心坎。

    “我如果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以及谢熏。”端木宏咬紧牙关说道。

    “我又没说不是这样,我只是说你具有杀人的天赋,剑只是个表面的形式,你可以不在意它;又或许你在意它是更好的。”于宜说得闲散,又好像精心这么说的。

    “我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端木宏说道。事实上,他是略懂的,即便不完全懂,而略懂又是最容易混乱的时候。

    “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我再强调一番,我不是你的敌人。”于宜飞快地收住了自己打开的话题,等着端木宏发问来问他。

    “可你缠着我们不放……”端木宏好容易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但气势比于宜低了不止三分。

    “不是你们,也不是缠,我是敬爱着她,我在这里是为了保护她。”于宜毫不留情面地纠正。

    于宜的言语令端木宏仿佛撞在坚硬的岩石上一般,既疼痛,又无处话凄凉,他一拳击在自己大腿上,几乎骨裂。

    “她不……乐意你,不乐意你……留在这儿。”端木宏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不乐意?”

    “如果我们现在当面对质的话,她会说她不乐意的。”

    “不会的。”于宜微笑,看

    起来很有把握。

    如果没有大概是前天开始的谢熏的变化,端木宏有信心立即可以展开对质,但现在他没有了信心,他疑心谢熏这时或许是乐意的了。这个念头使他浑身瘙痒难耐。

    “那你说,明月又是怎么回事?”沉默了一会儿,端木宏依然口齿笨拙,气势微弱地问道。

    “我开始以为是我,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而是委蛇,认出谢熏长得像明月,她们长得像极了。我已经让明月在我生命中消逝,不想再让谢熏也被某种乖张的力量毁灭,所以我发誓要保护她。”

    于宜所谓乖张的力量听起来像极了前面他说端木宏混乱的二字评价,端木宏脑子混乱极了,又张口结舌一番,才问道:“委……委蛇是什么?”

    “委蛇和被你杀死的罔象一样,都是杜师公通过法术改造的蛟蛇,明月在去世之前曾经驯养过委蛇,它认得她,认出了她。”

    “怎么认出的?”端木宏心慌意乱地问道,“难道委蛇也到了建康?”

    “我是于宜,同时我也就是委蛇。”于宜原本有心从两条蛟蛇的驯服说起,但那太长了,短时间内根本说不完,这么化繁为简地说道。

    这个回答令端木宏几乎从马上摔下来,他耳中轰鸣,身体僵硬地拔出了剑,指向于宜,却找不到要刺向这人的理由。

    于宜也并不闪避,反而身体向端木宏倾斜过来,他的鼻子夸张地嗅着什么。

    “什么?”端木宏慌乱地说道。

    “我为一件事感到好奇,那就是,你杀了罔象,罔象在临死的挣扎中,有没有少许的魂魄穿过了你的身体,成为你的一部分。”

    “你在说什么?”端木宏更加慌乱地问道。

    “你杀死了恶龙,你成为了恶龙。”于宜展开胸膛迎向端木宏的剑尖,谦和而冷淡地说道。

    他通过这个动作和讲述的故事完全占据了上风。

    “我现在还不能够确定是这样的,我闻不到它的味道。但也许它在成长,它慢慢长大,它会影响你,控制你,接管你,而你成为它。到那个时候,我们……”于宜继续挑衅地说,又意味深长地停下。

    “明月究竟是怎么死的,是杜子恭杀死她的么,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端木宏手中的剑尖乱抖着,他声调颤抖地问道。

    于宜在端木宏的话中听出了自己之前不知道的意思来,他稍微沉敛,反问道:“原来你也见过明月?”

    “这关你什么事?”端木宏愤恨地大声吼道。

    “除非你上过甬东岛,但我没见过你。”于宜思索着说道,“你问是不是杜师公杀死了她,能问出这个问题的,好像只有是我,但你不是我。”

    “那我是谁?”端木宏被各种情绪所束缚着,又刺激着,语调溃散地问道。

    “我知道了,”于宜看着端木宏,思索好一会儿才说道,“明月在死后见过你

    ,或者说使你梦见过她,她也疑心自己被杜师公所害。”

    “我问过杜子恭了,他说不是他做的。”剑尖垂下,端木宏收起了剑。这两句话使得他和于宜之间好似忽然化解了怨恨,宛如同仇一般;但这是于明月而言的,对于谢熏依然还暧昧难明。

    一条渡船出现在前面远处的河面上,两人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马,停了下来。

    “你是说,因为明月的缘故你才发誓要保护谢熏,绝不肯离开她身边的么?”端木宏语气干巴巴地问道。

    “是的。”

    “我也发誓要保护她的……”端木宏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嚅嗫道,他觉得内心胆怯,但不知怯从何来。

    “我们并不相妨碍,我保护她,并不排斥你也同样这么做。重要的是她,不要过早地凋谢。”

    这不是端木宏想要的答案,他觉得于宜不那么像是在用嘲讽的语气说了,但也实在很难说是认真说的,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端木宏实在不明白,这使他觉得仿佛被一只手抓在了半空中,既上不了天,又触不到地,十分难受。而于宜此时的态度,似乎不论是大声叱责还是义正辞严,似乎都很难把话题纠正到自己想要的样式来了。

    “你说你不是我的敌人,又说我不会对你动手,”端木宏先说这句,停顿下来,他这是为了样语气变得更加认真,接着说道,“但如果你不离开我们,我会对你动手,把你视作是我的敌人。”

    “如果你要这么选择,我也没办法。”于宜有些失望地说。他有许多话可以说,但情愿不说。

    “我们非要这样吗?”端木宏仿佛恳求般问道,他争强好胜的一面差不多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恐惧怯懦来,以及狠毒,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这时候站在于宜的背后,是会下得去手将剑刺进他背心的,而在面前则绝无可能。

    “我们要先渡过这条河。”于宜说着,催动马匹朝着那条船奔去。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这条船在大清江两岸摆渡了几回,运送于宜到张子平等五人五马到了对岸。

    重新上路后,张子平将要先驱行路前,关切地望着端木宏,他不好说什么,只用目光询问。端木宏低垂着头,嗒然若失。

    “前面道路不远就是晋人的北方营壁,我们要加倍小心,过了营壁,就是边境,过了边境,大概不远就有村镇,就有驿亭,今天晚上我们就不用再睡在野地里了。”张子平半是警告,半是勉励地对众人预告道。

    “子平,子平,我们真的该回去吗?”苻坚勒马不前,重新距离秦境如此近,令他焦躁,他有些怀疑地问道。

    “陛下,这一年是很艰难,但不可忧怀丧志,踯躅不前。你是要回到长安去,重新开始你的宏图伟业,行尧舜的王道于天下,解万民于倒悬,那才是你,这不是在北府军中一名

    书记官可以负担得起的。”张子平厉声说道。

    苻坚认命地点头,对张子平拱手称是。

    谢熏看看端木宏,看看于宜,觉得端木宏比先前更多了几分消沉,同时隐藏着若干凶狠的意味,而于宜则愈发从容。她知道这自然是两人单独交谈的结果,心中茫然,不知该后悔自己刚刚使两人如此,还是这是注定的,不过是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