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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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离魂惊梦

    夜里的某个时刻,谢熏忽然睁开眼,好像从未睡着般的清醒,望着……她自己。她在镜子中见过自己,在水中见过自己的倒影,但看见自己半趴在石头上,头枕在手臂上安睡,还是第一次,这和镜花水月迥然不同,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立即便想到,我离了魂,我还能回到身体里去么,如果不能回去,那是我已经死去了么?

    谢熏先是被巨大的恐惧抑压着,随即烟消云散,她澄清了自己已死去的可能。堕入睡梦中的那个谢熏,鼻翼起伏,安详宁静,嘴角微微带笑,像是正在做着喜悦的梦,但显然自己正在经历着的并不会令人喜悦,而是使她感到疑惑,心想,这个我是谁,为何我以为自己是谢熏?

    她转身看看不远处的端木宏,又看看更远些的于宜。两个人各有各的睡姿,于宜侧身直躺着,端木宏蜷伏着,这代表了不同年龄与心境;稍微远一点,苻坚和张子平姿势相似,都仰面朝天地躺着。谢熏第二次感觉到恐惧,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置身在一群男性当中,自己是个女子,和这些人是不同的。这种感受和许久之前她刚刚接触到桓柏子们宣扬的道理时相差不多,女子是被侵凌劫掠的对象,而施暴者就是任何男子,甚至父兄也不站在自己这边。这种恐惧感只维持了须臾,又化为无形,与其说是化为了无形,不如说是被一种忽然从她胸中涌起的另一种温暖的情愫所完全压制。如同汪洋一般的这种情愫绵绵不绝,充盈于体内,使她感到坦坦荡荡的无畏。

    这感受和她乘船第一次过江时感受到的冲击差池相似,不同的是,这一次要柔和得多。

    前一次她所感受到的爱是茫然的,没有指向的,这一次则要明确得多。她感觉到自己确切无疑地爱每一个人,谢熏,端木宏,于宜,苻坚,张子平,他们每一个。她清楚地知道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秉性,他们经过世事至今的灵魂,他们的骄傲与矜持,委屈和难处,隐忍和愿望,这些好的一面以外,也懂得他们的丑陋与邪恶,贪欲与偏狭。这些坏和好相映衬,是每个具体的人,必然具有的光面和暗面,这构成了他们作为人的整个。她爱着他们所有人,不是笼统和平均的,而是具体的,有分别的,合情合理的,但也没有爱着哪一个比另一个更多或更少。

    但自己是谁?谢熏又回到茫然中。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谢熏,也不是端木宏,或于宜,或苻坚,以及张子平。那么,我是谁?

    她感觉自己升腾而起,由谢熏的身边离开,逐渐升高,先是一树之高,再接着是一射之高,在半空之中,还继续冉冉升高。她知道升起来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看得更广远,感受到更多的人。她升入暗夜中的云端,云层遮挡不住她的视

    线,树林也挡不住,屋顶也挡不住,她贪爱地搜索地面上的每个入睡的人,去探测和感受他们。

    她在天空中往下望,望得最多的还是……她自己,在黑暗的大地上,像一朵小小的,若隐若现的小白花一般。

    委蛇感到了饥饿,从沉睡中醒来,重新占据了飞翔在天空中的自己的身躯,他舒展着长长的身躯,头恣意地摇摆,大口吞噬聚拢在他自身周围的浓郁气息。这气息差不多直接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原来血肉的部分则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消减。他身躯上的鳞片几乎完全脱落了,只有少数还护在胸口和喉头关键的位置,像是披挂在那儿的残缺不全的盔甲。皮肤变得粉红透亮,可以看得出委蛇的体内形成了新的器官,而原先的正在萎缩消褪,整个过程还会持续很久。就整个外表而言,他一点儿也不再像是一条蛮荒的,身披鳞甲和尖刺的蛟蛇,而像是一匹被拉长了的有着四肢的海马,优雅地浮游在夜空中。

    谢熏被颠簸了一下,随即从委蛇的身体里跌落下来,这并不是一个具体的身躯从天空跌落,而是一个视野从委蛇身上被投掷下来。在跌落的一开始,她遽然地窥见了委蛇身躯的全貌,这令她毛骨悚然;当然是体现在睡着了的那个身体上,那个身体猛烈地扰动了一下,微笑从嘴角消失,但并没有醒来。

    她在云端跌落,轻飘飘的,朝着自己原本的身体飘飘摇摇地落去。她并不担心落在别处,回不到自己的身体,她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留在地面那个身体在开始时只是一朵小小的白点,慢慢展现出小白花的样式,越来越大,变作黑暗中的睡莲一般。

    在大约十几丈的高处,谢熏偶然用余光瞥见了端木宏,他依然好好的,如同先前那名睡着,但也略有不同——事实上是很大的不同。在高处看来,他是他,同时他也是一个黑暗的深渊入口,口子只有他身体那么大,但所有光都被口子里的黑暗吸聚进去,形成一个完全的,纯粹的黑色深渊,深不见底。

    这个晚上经历的惊诧已经够多了,谢熏不想为此再感到惊讶,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其他几个人,他们没什么不同,依然是凡人。

    她重新投入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立即便醒来,躯体和意识一同醒来,这使她口中发出轻轻的一声啊,翻身坐了起来。她稍微有些晕眩地望望周遭,仰头望向她自己刚刚从那里跌落下来的天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那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一条发出红光的龙遨游其间。

    谢熏揉着太阳穴来缓解晕眩,她陷入到对这个奇异的梦的思量中。

    她不信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怪异的梦,她相信看到的,不论是以何种形式看到的,不论是龙,还是端木宏本身像是一个黑色深

    渊的入口,都是有缘由的,而不是自己在胡思乱想;正如她经年累月地做着一个自以为是别人的梦,那个别人正是端木宏的形象和行径,至少看起来像是;端木宏不久前才刚刚经历了狂乱的杀戮,既是有理由的,也是荒诞的,未来他也许还会经历得更多。自己因为那是在梦中,可以以醒来做逃避,所以不会发疯,但端木宏正活生生地忍受煎熬,同时他开始感受到嫉妒,因为自己忽然对于宜态度变得融洽了。

    于宜除了出现得过于突然,乃至于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难以理解而显得唐突的请求之外,他本人没有任何值得讨厌的地方,更没有做出不恰当的举动来,反而他比端木宏表现得更成熟稳重,那为什么一定要在表面上做出排斥他的样子呢?谢熏有些辩解似的这样想,我不是因为自己有了什么改变才变化对他的态度,而是事情本来就该如此,端木宏的嫉妒是多余的,也是不妥的。

    但是,这条蛟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它和自己在江中,在刚刚凝视着自己的梦中所感受到的那种情绪,又有什么关联?

    明月,谢熏又想起这个名字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她真的长得那样像我?她是于宜所以出现在这里并说要保护我的原因么?端木宏也错认自己是明月,算是两相佐证自己确实像她,这是自己无意识地杜撰出两生花的缘由。这些种种,最后的目的是什么?

    谢熏把所有这些条分缕析,她似乎想到了某个结论,这个结论可以推论出若干具体的可能性,类似于苻坚推测苻生的妃子利维拉和遗腹子苻镇对于大秦王位更迭的因果那样,真正的事实隐藏在显露出来的表象之下,但无从证明。

    苻坚所作的假设给了她启示,她可以做若干假设,然后尝试用接下来发生的事来证实或推翻这些假设,剩下最后那个假设,可能就是事情的真相。

    谢熏做了决定,心中兴奋,便再也睡不着,眯着眼睛小寐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端木宏醒来后抢着和张子平一起收拾器具,像是在弥补昨天宿下时的粗慢无礼。谢熏一旁看了,心中叹息,她想端木哥哥在山道上杀了道上的几人,尤其是怀孕的那位女子之后,一直耿耿于怀,这些日子较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不通人情世故的他,昨天不过是小小的脾气,此刻便有了这样的焦灼,想讨好自己,讨好别人;他内心该是如何的失措;自己把于宜的接近视为平常普通,这对端木哥哥是不是太过轻慢了些呢?可同时对于宜就该一直冷着脸,却又赶不走他地僵持着,这样又是对的么?

    她这么优柔地想着,把昨天夜里做的假设又推翻了多半,心中更倒向端木宏,只愿尽快结束于宜强留在自己身边的干扰。

    端木宏在北苑山庄的夜宴

    里贪杯的那一小会儿,是他还在为杀错了人而感到愧疚的时刻,那之后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谢熏身上,转到了自己决心弃剑,手中无剑,既无法为了保护谢熏而同于宜一战,也没法同类似于王舟这样的对手抗衡,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进退失据之境上。苻坚邀请他往北方去,即便他本来没有立下伟业的雄心,也感觉内心被展开了许多,变得内心中出现了巨大的空洞。

    他因为不知道这空洞是什么而茫然,又感受到必须要填补空洞的驱力,这使得手掌虚握,像是用力握着一把无形的剑一样,脸上的肌肉也紧张得绷起来。经过一晚紧张无梦的睡眠,情况越发的严重,他不能不让自己尽量忙碌起来,否则脸上的表情和手上的姿势就会出卖他。

    他当然也感觉到谢熏对于宜的态度有所转变而妒忌,但相对来说那是次要的。于宜带着关于明月的秘密,即便明月并没有在端木宏的生命里真正出现过,而只是投射下一个若有似无的影子,他也想弄明白所有事。事实上,他能直白地想到,于宜来到谢熏身边不是没有理由的,那就是对他而言如谜一般的明月。

    我要和于宜单独地,好好地倾谈一番,把这些问题都搞清楚。如果他不肯说,我就强迫他说;如果他动手反抗,我就不得不和他斗个高下,最后,胜利的那个人有理由知道一切;端木宏这么想。但他此时手中无剑,心中空洞,如此乖谬。

    他当然是爱着谢熏的,但爱要被放在次要的位置,这是因为他觉得,爱一个人是不该有暧昧不清,以及应该是坦荡的。

    “我们白天会越过都梁山,下山之后再行大半天,在夜里就可以越过边界,离开晋地,进入到大秦的境内。”收拾停当之后,张子平对苻坚,也是对其他几人说道,“虽然是大秦境内,但反而会更危险。”

    “当然是这样。”苻坚点头说道,“虽然我更想白天越过边界,好好地看看边界上是怎么样的,但也不反对你的安排。”

    其他人当然更不会有异议,他们骑行上路,道路稍微崎岖地向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