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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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噩梦

    端木宏慢慢地醒转来,他好像经历了一场噩梦,好像又实际经历了它,如此清晰而真实,不同于他曾经做过的任何一个梦。在梦里他既恐慌,又厌倦,而不愿意醒来,醒来也不愿意睁开眼睛,能不醒来一刻是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坐起来,睁开了眼睛看见桃木剑,仍然插在那女人胸口,他自己的胸中也发痛,恶心欲呕,赶紧把头扭向一边去。

    其他尸体对他而言,即便不是司空见惯,也容易接受得多。他看到谢熏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怀中抱着那个婴孩,虽然浑身是血,但看起来还活着。他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更多,绷紧的心弦略微松弛,对谢熏说道:“他还好么?”

    谢熏担心地看着端木宏,说道:“他受了伤,并不太好,我们得要赶紧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端木宏觉得背后剧痛,并且越来越痛,他努力站着,并站得更直,疼痛可以使他从恶心欲呕的不安中稍微解脱出来。他干脆将谢熏也扶起来,问道:“如你之前所说,这些你都在梦里见过一次了么?”

    “具体的当然不同,但实质差得不多,杀了不该杀的人,我以为自己都铁石心肠了,可是,可是……。”谢熏神情凄然,她可是了几下,终究说不出来什么。

    “你说得对,我是个带来死亡的人,他们不该死,但都死了。”

    谢熏看看马,看看怀抱着的婴儿,她大着胆子走去那死去女人的尸体旁,在尸体身上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条衣带来,顿时略微高兴,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一定该有这样的东西。”她话还没说完,便已经意识到这时候的兴奋实在亵渎,忙垂下头来,心中低声忏悔谢罪。

    她请端木宏帮忙,将婴儿用破烂衣服裹好,用衣带将婴儿捆在自己的怀中。然后才对端木宏说道:“端木哥哥,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别太内疚,我们是没法回到一会儿之前的。”

    回到一会儿之前,这对于端木宏而言是个新鲜而响亮的唿哨,他为之一振,好像面前就开了一扇门,打开这扇门走过去,就是悲剧发生之前的时刻,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而竭力不去做些什么——紧接着他意识到谢熏在说什么,是在说不可能的事情,他反而更消沉下来。

    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问道:“我们继续去广陵,还回建康?”

    谢熏有些惊讶,她一点儿也没想过要回建康,她立即想到端木宏是说在建康给这婴儿找一个乳母养育更容易些,她觉得这愚蠢透了,回到建康意味着放弃所有使他们走到这儿的努力,对端木宏而言或许没什么感受,但这消耗了谢熏所有的决心;仅仅为了很小的原因,而他竟然不理解前面就是广陵,广陵是个有十万人的大城。

    “当然去广陵,我们不能停下来。”

    谢熏简明扼要地说,但她也找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往回走要渡江,我们没在瓜洲渡口上岸,在刚刚上岸的地方要找到船可没那么容易,不如往前走。”

    她指着前面道路的方向,说道:“广陵郡应该不远了,我堂姐谢稔嫁给了刘洵,刘洵就驻在广陵,我们去找她。”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停了下来,说道:“不好,我们还是在路上随便找个好人家托付好了。”

    说到这儿,谢熏下意识地看了看某个方向,刚刚那个枪头便从那边投过来,那里仍然什么人也没有。她望着那儿好一会儿,才不舍地转过头来;端木宏神情倦怠,浑没注意到谢熏的动作。

    “我们走吧,遇见了人,不容易说清楚。”

    谢熏神情荒芜地跨上虹影,策马前行。她没有等端木宏上马一起走,而是预备走上一段距离之后端木宏还是没有追上来的话,她再停下来等他。

    端木宏头脑昏沉,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平生第一次有了应该将尸体收殓起来的想法,他忍住呕吐,将每一具尸体拖到路边,朝着同一个方向排列整齐,然后折断树枝将他们掩盖起来。他实在怕见那妇人的尸体,掩面将桃木剑拔出来,像火炭在手一样摔在地上;最后,他在那少年的怀中找到刘裕父亲赠送的木匣子,他觉得该丢掉这惹来灾祸的东西,手抖了几下,始终没甩出去,还是揣回了怀中。

    如果有那么一扇门的话,他想,麻木地翻身上马,打马去追谢熏。

    他追上谢熏,两人默默行了一会儿,谢熏问道:“刚刚……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

    端木宏迟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木匣子递给谢熏,说道:“为了这个东西,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是刘裕的父亲送给我的。”

    谢熏不知道刘裕的父亲早已去世的故事,她接过木匣子,单手拨开来看,说道:“这看起来像是《山海经》里提到的‘缪侓’,是一种鱼分泌的胶,点起来有异香,在死人身旁点了,可以帮助镇魂,又或是帮助锁住魂魄,使他不离开身体,这样尸体便不会腐朽。”她伸出指头轻轻触碰了一下其中的一段,身躯一震,忙抽回手,想了一想,说道:“大概真的是这种东西。”她将木匣子递还给端木宏,淡淡地说道:“为了这么一个东西,死了许多人,真不值得。”

    端木宏将木匣子揣回怀中。他想起在龙虎山上时的旧事来,为了和茅山来的道士争夺传道的范围,也会打起来,死伤累籍,彼时的自己还因为杀伤多而洋洋自得,趾高气扬。他可从没想过,什么才是值得的呢?

    谢熏怀中的孩子又哇的一声啼哭起来,既有气无力,又声嘶力竭,哭得两人心中焦躁,谢熏哄也不管用,轻轻摇也不管用,把马催动起来奔跑

    的颠簸也没用,谢熏对端木宏说道:“他大概是饿了,我们要赶紧找个人家,给他喂些米汤也好。”

    端木宏想了一下,说道:“你顺着这条大路继续往前走,我四下扩大范围地找,找着了就来接你。”

    说着,他策马朝右侧野地里奔去。谢熏对他背影大声喊道:“最好是个有年轻女人的人家。”端木宏举起手挥了挥,表示听见了。

    瓜洲到广陵的官道两侧丘陵起伏,草木繁茂,端木宏策马跑了许久,仍是看不到人迹,连开过荒的田地也望不见一块,心中又迷惑,又着急。

    他担心自己迷路,离官道越来越远,望见远处有一个稍高的山岭,于是策马向那儿跑去,跑到马不能上的地方,便下马将马拴好,自己徒步向上爬。不一会儿到了岗顶,往各处眺望一番,看见远处有座城郭,城郭外几里似乎有个军营,其余再无人迹。他心中盘算了一下,担心自己找回到官道可能迷路,便飞快下山找着马匹,朝着城郭的方向奔去。

    不多时他便到了城下,找着一处城门,眼见城墙破损,城门半开着,斧斫火燎之色显然,城上城下没有半个守卫在。端木宏心中惊讶,策马进城,发现城内外也都空无一人,既没有守卫的士兵,也没有居住的平民,城内房屋非倒塌即焚毁,道路上砖石瓦砾堵占了大半道路,都生出一人多高的矮树野草来,看样子已经有些年月了。

    端木宏心中不由越加恐慌,他想,若找不到人家,让婴儿饿死,自己的罪孽便越发的大了。他越想越急,骑着马跑了许多街巷,这些街巷也都空无人迹,越发证明这是一座完全被放弃了的死城。

    他终于绝望,刚想要找路退出城去,忽然眼睛余光瞥见废墟间闪过一块红布,他定神看去,果然看见些动静,忙策马赶过去,绕了好几处转角路,终于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手中擎着一面红色旗帜,旗帜上绣着一头虎狮之类的猛兽,右上角靠近旗杆的地方绣着一个大字,急切间看不清那是个什么字。那人手擎着大旗,疾步快走,他身后还跟着几人。

    端木宏大喜,策马赶到那擎旗人的前面,勒住马对他说道:“敢问这位兄台,”他刚刚说出这几个字,不由得呆住,那身材高大的人上身精赤,面容凶狠,神态癫狂,端木宏觉得此人恍惚见过,可猛然间毫无头索。

    跟着这人身后的那几个人,都是残缺之士,要么少了只手,要么瘸着腿,最轻的是癞着头,面带刀痕,人人都穷形尽相,相貌极丑陋;都赤裸着上身,只用粗麻衣物扎在腰间,遮住羞处,神情也都极为肃严冷漠。端木宏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问出来:“这里可是广陵郡么?为何会变成废墟一般,城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那擎军旗的大个子停下

    脚步,恶狠狠地问道:“彭城的救兵还没有来么?”

    端木宏楞了一下,反问道:“什么彭城的救兵?”

    大个子恶狠狠地瞪着他,对他身旁其余几人说道:“这是晋军的奸细,给我拿下来!”

    未等那几人扑上来,端木宏手中扯动缰绳,猛地掉转马头,马鞭一挥,打开一人来抓缰绳的手,飞奔逃了开去。

    逃出几步,端木宏心有不舍,又往那几个人看去。那几人并不来追他,而是返回到那擎旗的大个子身边,争相说着喊话,既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争宠一般。

    端木宏意兴阑珊,打马城中各处又奔跑一会,还是没找着任何别人,决定还是出城去接谢熏他们,即便没找着人家,至少别和谢熏走散。他仔细辨认了来时路,飞奔出了城,往朝南的官道跑去。

    跑了许久,不见路上有行人,也不见谢熏从对面行来。他心中愈加恐慌,挥鞭狠命地抽打清风,青骢马吃痛不住,猛地直立起来,几乎要把他颠下马来。还好他骑术也算了得,勒住了缰绳,一路狂奔。

    打马狂奔许久,在官道上他由崎岖直跑到平地,清风跑得浑身汗晶晶地发亮,忽然展现在端木宏眼前的景观,正像是他们刚刚从靠岸牵着马走来到这里上马的地方,他张大了嘴,拉马停下,心中顿生不可置信之感。

    一路上端木宏都在和谢熏拉拉杂杂地说着话,几乎没有上了岸之后到现在到底走了多久的印象,他最多只有即便没有一天,也有大半天时间这样粗略的印象。

    他居然一个人奔回到了这里。这简直难以置信,谢熏可能在任何地方,如果她一直在走着的话,此刻一定和他已经相距在二十里以上了。

    他心中升起两个念头,一个念头是,我居然真的和谢熏走失了,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也错过了谢熏,她怀抱着那个受伤的婴孩去了哪里?另一个念头则是不由升起的一丝侥幸,莫非这条路上之前发生的事情只是幻梦一场么?我没有杀人,没有杀死那个怀孕好几个月的女人;谢熏好好地在建康城里自家府邸里,而自己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那座废弃的堡垒或小城也殊为怪异,擎旗的那个怪人自己似曾见过,只是想不起来是谁;另外那几个残疾的怪人更如同鬼魅一般。

    他调转马头,再徐徐地跑起来,一边仔细地看路边的形状,行了许久,他简直要以为幻想成真了,而接着便恍如心身沉落幽潭之中,前面道路由一片林子拦在中央,变作了两条。

    他恍然大悟。大概来时他不自觉地跟随着谢熏行走,没有留意居然有岔道。回来时则是由另一条道回来,自然没有遇见谢熏,也没经过半晌之前血战之地。

    他不那么自信地选择了左边那条道,朝前走了几百步,越走越熟悉的感觉,接着便

    看见那六人的尸体还留在原地。他愧疚地快步通过,心中想到,我该让你们把那怪东西抢走的,我不该因为它是刘裕哥哥的爸爸送我的,我就不舍得,如果那时候我没冲动一下,所有人都还活着。

    往前再走一段,便看见像是刚刚自己离开官道的那个地方。走到这里,他心略微放下,一边稳健地催动清风奔跑得更快,一边留意前面的道路,别再有其他的岔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