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277章 魍魉母子

    那是一具被清洗干净血迹,苍白而残破的的赤裸的女性尸体。躯干上有上百处刀剑的斩痕,见骨的斩痕便有三四十处,斩痕之外,还有十来处洞穿的刺痕。头颅从颈子处斩断,整张面孔被剁得不成人形,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四肢被砍断成十来截,长短不齐地摆放在本来的位置上。

    一个幼儿的尸体平躺在她的旁边,身上没什么伤痕,看上去好像只是沉睡而已,但脖子上一圈青记和身上呈现的绛紫尸斑,向人们提示他已经死去多时。

    胡图澄双手捧着彭启静的一对被斩断的手臂,恭敬地将它们摆放在她身躯两侧的臂膀下方,使它们还仿佛相连着。一支脚掌和一段手腕找不到,胡图澄命弟子找来两段大致粗细相仿的木头,雕成手腕和脚掌的模样,陈放在大致的位置。

    胡图澄遣开了弟子,放下帐篷的帷幕,坐回自己的铺垫上,双手合十,闭目咏颂无常之咒,念毕七十二遍,将丹砂没药的粉末投在彭启静被打开的胸膛中心房之上,又念檀静无量咒十三遍,帐篷内便被纯粹的黑暗笼罩,无一丝一分的光,所有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

    一点微芒在彭启静心脏的位置亮起,随后看到更多的红光,像是雨后的红色蘑菇一样在树干上快速地生出来,这些红色的蘑菇蔓延生长着,彼此交融在一起,合并成一个泛着红光的影团。影团似烛火一般,照亮周围的黑暗,使得胡图澄和幼儿的尸体也显现出来。

    那光团蠕动着,化作婴孩般的形象,从彭启静身上跪着爬起来。随后站了起来,大约有三尺多高,躯干四肢俱全;随着时间的推移,头颅也显现出来,眼鼻嘴俱全,正是彭启静生前的模样。她面目狰狞地看着胡图澄,双手逐渐成型,捏成了拳头,像是要冲向胡图澄,但双脚如被束缚在泥淖中,拔不出脚来。她像一簇愤怒的海葵那样,在如胶般的黑暗中左右飘摇。像人的部分变得模糊,又变成如同混沌的光团一般,只透出暗红色的光芒。

    胡图澄望着这团光芒,嘴唇紧闭,面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悲悯,还是憎恨。

    待那光芒略微平静下来,胡图澄才开口说道:“我没理由要求你不恨这个世界,但你要听我说,恨有什么用呢?娑婆之界本来就是这样,无非三恶五趣,纠缠在一起,令众生不得解脱,不能出离,而达到至善至真至美的极乐净土。”

    他目光转向那具幼儿尸体,又说道:“爱之适足以害之,你如果不是舍不得他,把他留在身边,又怎么会害了他。你如何舍得他,谅必也不会惨死在这里。”胡图澄说到这里,鼻子一阵发酸,泪水泛起,模糊了视线。

    那团光芒猛地一跳,似乎要从彭启静的尸体上挣脱而出,但依然被拽住。她大声说着什么,但什么声

    音也没有。

    胡图澄侧耳倾听,听那光芒说的无声之语,长叹一声,又自接着说道:“你是失去了你的孩子,可这世界上同时有多少人失去了孩子,有人类以来,有多少人死于无妄,他们父母的愤怒和伤心加在一起,又该有多大?如果某个时刻,某个人,她的愤怒到了要毁灭这个世界的威力,又会毁灭多少人,多少孩子?这是一个只会更坏的方式,而不会变好。”

    他停下来,凝神又听光芒说了一句,然后说道:“不错,你不该恨,也不能恨,恨是五恶中最坏的地狱之道。沦入地狱道的魂魄,永生永世也不得解脱。”

    光团摇晃得如同风中之烛,胡图澄无奈,又念诵无常咒。良久,光团才慢慢安静下来。

    胡图澄又说道:“我没法让你和你的孩子再活过来,单单是活过来又有什么乐趣呢?还不是每日担惊害怕,爱怖延续,终有一死,和此刻或许不同,但也没什么大不同;但我能使你不坠地狱道,走在修行的正道上,早日脱离轮回,抵达极乐净土,你肯不肯呢?”

    那光团似乎抽搐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朝身边的孩子尸体探去。但那只手伸出不远,便黯淡了下来,似乎是无力穿透黑暗。光团又努力试了几次,伸出的手始终不能伸得靠近孩子尸体一些。光团又猛烈地摇曳起来,像是风中之柳,不胜痛悲地扭曲飞扬。

    胡图澄轻轻叹息,说道:“他的魂魄太轻,我还凝炼不成,不然他依然可以陪伴你的修行之路;这本来是不对的,但修行不外人情,只不过,仍然是不行。你始终割舍不下么?放下,放下,放下!”

    他大声喊道,但那光团兀自摇曳,仍然试图伸出手去触摸那孩子的尸体。

    胡图澄手指隔空一切,像是一道无形之刃,切断光团伸出的手,那手也是一团光,小小的一团光,从光团的本体割裂开来,浮游在空中,有些呆怯地回身望着大光团。

    “所有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长大的,这并不是这个孩子的魂魄,但又为何不可以是呢?”胡图澄说道,他吹了一口气,那小小的光团朝大光团飘去。

    大光团又伸出一个触手来,接住了小光团,她平静下来,重新回复为彭启静的形状,脸上的表情又困惑,又喜悦,那个小光团在她的怀抱中,闪动着,化作一如野利元活着时候的形状。

    “你这个孩子有先天的暗疾,他虽然被你尽心照顾得很好,但身体依然是痛苦的,大概活不过十岁。而现在,他不会再感到痛苦的,也永远不会死去。”胡图澄说道,“这是我提供给你的交换,我要你平静下来,不再仇恨,跟随在我身边,保护我在人世间的行走,护佑三宝在人世间弘扬,而我将得使你成为护法诸天,如同南部天的诃梨帝母一般。”

    彭启静嘴唇翕动,说了几句话;胡图澄细心分辨,答道:“知子视所有众生平等,不分男女,不分种族,不分贵贱,不论贤愚,你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就好。但,你如果始终不愿意的话,我就安埋你和你孩子的尸身,此时种种,也随之消散不留半点。”

    光团内部闪烁了许多下,像是有一颗心脏在身体里激越地跳动,彭启静又无声地说,没有声音。

    胡图澄点了点头,说道:“我会阻止他,他的邪恶超出了我的预料。”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事实上,一件事到底是好是坏,取决于看我们以何种的态度来看,事情还可能有另一种结果,我正是在等待这个结果,但它也可能不发生。你会更喜欢此刻的状态,还是活着时的状态?要更加持平地来想。”

    他有些言语混乱地说着,很高兴眼中的泪光终于完全地干了,视线大概不会再略显得朦胧,甚至因此感到一点喜悦,他抓着额头,说道:“我确实不能说得更多了,这是真正的天机,连知子也不知道这一点。”

    喜悦一闪而逝,他的心境又变得低沉,担忧与恐惧有一点攫住他的心;这很不寻常,中道之心是他在百年前就已经秉持的常法,是出家修行之人的根本之法。

    但他没法不担忧恐惧,这是第五个时辰了,姚玉茹还没有靠近军营的迹象,而一旦行军开拔,则等于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如果姚玉茹始终还是拒绝了自己的提议,自己就不得不继续和姚苌这个魔鬼合作下去。

    胡图澄清楚地知道,和姚苌合作这件事本身就是滑落的畜生道。即便在彼时被檀摩加若击倒,最为衰弱的时候不得不求助于姚苌,但他从来不敢想真的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更别说走到底,这会证明檀摩加若对自己的缉捕是对的,而自己也会真的变成一个末法的魔鬼。

    一处错,处处错,他活得足够久,背负的过错有如竹篾的孔洞一般多,而且,会越来越多。

    胡图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喃喃自语地说道:“是他们篡改了知子的本意,我才是他真正的传人。”

    光团又变作彭启静的模样,怀抱着野利元,屈身对胡图澄行了个礼,口中说了几句什么。

    胡图澄点头,他右手五根指头化掌为拳,收在腹部。纯粹的黑暗消散,彭启静的光团变得混沌,然后也消褪了。帐篷里又变作平时夜里的光暗。

    一个人手擎着一个火把,撩开帷幕,火把的光亮一下子照亮了半个帐篷。那人对胡图澄嚷道:“师尊,你在搞什么啊,我派了好几个人来找你,他们都说进不来帐篷,我一掀倒是掀开了,这是一个法术么?”

    胡图澄站起身来,走到姚苌身前,说道:“我们要出发了么?”

    姚苌见胡图澄脸上又是疲惫,又是凶狠,略微错愕,

    说道:“那我们还要等什么?”

    胡图澄低头走出帐篷,说道:“不等什么了,我们走吧。”

    姚苌哈哈大笑,追上胡图澄,拉着他手,招呼士兵们牵来马匹,两人携手上马,在卫队簇拥下出营而走。

    “师尊,你白天要走彭启静母子的尸骸,是要作什么法么?”姚苌有意无意地问道。

    “引导亡魂流转轮回,使他们不坠畜生道,不至于怨恨将军,并没有别的用意。”

    “你把他们安埋了么?还是用火化的方式?”

    “我并不关心肉身。”

    “是这两人格外不同,还是要对所有死人都来这么一下?”姚苌继续问道。

    胡图澄脸别往一边,不想搭理姚苌的问话。他望见不远处姚苌的营地尽已拔起,数千士兵队列朝北逶迤而去,天幕沉沉,火光刺眼。

    姚玉茹即便知道了姚苌将做拼死一搏,可能会葬送整个赤亭戎戎部,她也没有接受自己提供的机会,胡图澄想着这一点,心中隐隐作痛;不解她是太愚蠢,还是太自爱?

    姚苌五千余骑兵全军连夜从榆中军营开拔,专挑人迹罕至的道路朝姑臧城行去。夜行晓宿,忍饥挨饿,以一百游骑在前方及两侧遮道,遇见有行人便一拥而上,一刀砍死,将尸体掩埋在道边。这么走了三日,大军在姑臧城外三十多里的一处山谷中悄悄扎下营帐。

    太阳下山之前,姚苌领着十余骑迤逦登上旁边的大山半腰,远远眺望姑臧城和扎在城北面的大营。眺望良久,姚苌喃喃地自语道:“好城,好城。”

    姚绍在旁边轻声说道:“哥哥,军中所余的粮食还够一日,此间形势,危如累卵。”

    姚苌什么话也没说,但他心里完全承认这一点,以往形势险恶过此时的不乏其例,不同的是这次他押上了所有,赤亭戎、姚氏全族,姚兴,再没有丁点的回寰。

    右眼忽然猛烈地跳,姚苌抬起头,略微搜索一番,望见南面天空中有一个微小几不可见的小黑点,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

    “快,去请师尊到这里来。”姚苌飞快地对姚绍下令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