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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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不可说之物

    两个沙鲁德斯人一起发力,绳套被拉得绷直,绳套勒紧了以稠密而柔软的羊绒为内衬的项圈,项圈套在本尼达的脖子上。

    刚开始的时候,除了有些闷热之外,他什么也没感觉到,但血液猛地减缓了循环,都堆积在他脸上,他脸涨得通红。接着他感到了呼吸的艰难,既吸不进气来,胸中的郁积也呼不出去。他强忍住身体里想要挣扎的力量,用这些力量将自己四肢都按捺住不动。窒息让他心慌,血管给撑得像要爆开一般,但很快,他感觉到一丝轻松,这种轻松从头顶的某处发散开来,很快弥漫了他全身上下,使他一点一点的,完全彻底地松弛下来。

    他眼帘疲惫地垂下,耳朵也失去听觉。黑暗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小点,猛地翕张成为一个巨大的空间将他完全包围起来。

    另一个沙鲁德斯人踢了踢本尼达的脚底,本尼达没有反应。然后他小心地倾前身躯,将耳朵置于本尼达的鼻息下,仔细地听了一会儿,才对两边仍然拉紧绳子的人摇了摇手,示意他们可以松开。

    绳子松开,本尼达的身体仍然以先前跪着的姿势直立了一会儿,才向前颓然倒下,脸重重地撞在地上,溅出一片血迹来。

    监督行刑的那个沙鲁德斯人半身伏在地上,小心地看着本尼达的脸,又盯了一会儿,伸手去探看他的鼻息,然后立起身来,对几步之外的一个官员做了个手势。

    那官员点了点头,又挥挥手。他身边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走到本尼达的尸体前,将他的尸体翻转过来躺平,解开手上和脚上虚结的丝绳,四肢捋顺放好。他脱下本尼达的衣服,使他完全赤裸。然后细细地一一检查呼吸脉搏心跳,最后用一条绒毯将他的尸体盖住。勘尸官回到监刑使者的身边,口头向他汇报各处检查的结果,并且签字画押,证实本尼达已经死于缢刑。

    本尼达的尸体有意被停放了两个小时,又做了一番检查,确认他确实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之后,才交给一直等在王宫门外的他的儿子贝利萨手中,准许运回家中,自行安葬。

    与此同时,在大泰西封地区的七个军营中,先前由本尼达率领,参与了袭击加萨尼王的战斗的一百多名军官被抓捕起来,直接参战过的人斩杀,知情而隐匿的人将要被流放到各个方向的边境堡垒中充当罪虏。

    本尼达是普利什地区的总督,总督之职被褫夺,保留他原先出身的阿尔部落酋长之任由儿子贝利萨接任,但只有不到一千户的人口。这是在死刑判决之前就已经宣布了的。

    在行刑前一小时,贝利萨问本尼达他死后如何安葬。本尼达想了想,说道:“由多摩罗来安排。”

    贝利萨心头极为不快,又问道:“她可以支配多少财产?”这个问题包含了两个层面的意思,一

    是多摩罗可以动用多少财力来举行安葬本尼达的仪式,二是当安葬完成之后,多摩罗可以分走多少财产。

    “除了普利什之外的所有。”本尼达毫无愧疚地说道。

    这一番对话使得最后关头的父子关系急转直下,贝利萨抿紧嘴唇,不再说话,眼睛看往别处。本尼达想,也许他在意的并不是财产,而是他的母亲;这样的安排的确会激怒贝利萨这样的年轻人。所以,他暗自原谅了他,抖擞精神,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贝利萨把本尼达的尸体运回家中,交给多摩罗,便张罗着将参议府中的财产打包,预备尽快运走。

    多摩罗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美丽女人,来自笈多王朝治下的古加尔地区,原先一句波斯话也不会说,被本尼达掳为他的第七位妻子之后,继续反抗了几年,终于变得驯顺,这也让本尼达爱煞了她。

    本尼达出首之前跟她有过长谈,交代了许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不要按照光明教徒的天葬仪式处理尸体,也不要土葬,而是按照多摩罗信仰的知教仪式,先行停灵超度,而后火化。

    多摩罗说她听闻从兜佉勒国来的檀摩加若正在泰西封,即便本尼达即将要赴死,竟然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本尼达不以为忤,问她为何如此欣喜,多摩罗说,死后有了檀摩加若的超度,本尼达一定可以脱离轮回。本尼达又问,何为脱出轮回。多摩罗说道,波斯人生生世世都是波斯人,信仰光明圣火,她不是波斯人,没法信仰圣火,她只好祈愿本尼达来世变成一个婆罗门,和他再续姻缘。

    本尼达又问,为何檀摩加若会为自己做超度,如果他不肯怎么办?多摩罗说,如果檀摩加若不肯,我就布施这娇媚喷香的肉身给他,非诱惑他给本尼达做亡灵超度不可。听了这亵渎的话,死到临头的本尼达顿时恢复了雄风,肿胀难耐地和多摩罗厮杀了一夜。

    不过,本尼达最后时刻选择了受洗成为阿卡夏教教徒,这并没告诉多摩罗。

    多摩罗接到贝利萨送来的本尼达的尸体,立即换上百衲斜披,赤着脚出门,找到早已查明的檀摩加若落脚处,跪下来请求檀摩加若给本尼达行超度的仪式。檀摩加若问清缘由,目不斜视地便答应了下来。

    贝利萨也遣人向若恩报告了本尼达的死讯,若恩听了大惊,便带着塞纳往本尼达家中赶来。赶来的时候,本尼达的灵台已经搭就成形,奴隶们奔忙着布置冰块和鲜花,设置油灯和香炉。在贝利萨的指点下,若恩找到多摩罗。她正和檀摩加若从房间中出来,嘴角带着隐约的笑意。檀摩加若身材高大,眉目谨严内敛,和多摩罗的表情神态形成极分明的对比,简直难以相信两人之前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

    若恩先致了哀悼,然后

    对多摩罗说道:“尊夫人,或许你还不知道,本尼达先前已经受洗成为阿卡夏教教徒,他的葬礼应该按照阿卡夏教教徒的葬礼来进行并且下葬。用其他的礼仪,有违他生前的愿望。”

    多摩罗有些惊讶,眉毛扬起,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入的贵教,我怎么不知道。泰西封怎么会有波斯人成为阿卡夏教教徒?”

    若恩内心对本尼达存有歉疚,如实相告地说道:“他是昨天晚上进宫之前的几个小时在我这里受洗的。”

    多摩罗眸子转了转,说道:“他是进宫前给我说他要按照知教的仪式完成超度之后火化的。”

    她的话令若恩无法反驳,同时也表明了她的态度。若恩有些偷喜多摩罗似乎并不知道本尼达成为阿卡夏教教徒是为了规避死刑,这样可以将他对此的责任降低到最低限度。他迟疑了一下,决心不去勉强,便说道:“也许是这样的,那就按照他的意思来。我来看看他,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檀摩加若在旁边开口说道:“你如果能帮本尼达娶了这位寡妇的话,就是能帮他和她最大的忙了。”

    多摩罗瞪了檀摩加若一眼,但在若恩看来,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某种男女情欲的呼应,这和他们刚刚在房间里出来的暧昧神情倒是极为贴切的。

    若恩想想觉得厌恶,说道:“既然这样,我就先告辞了。等下葬的时候,我再来吊唁。”他说完这话,朝多摩罗点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他走出几步去,忽听檀摩加若在背后大声地说道:“那天我在泰西封城外见过你,你听得懂梵语。”

    若恩一惊,停下脚步转身走到檀摩加若面前,说道:“我好像确实听过你的声音,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

    檀摩加若伸出手臂,扶住若恩的肩膀,说道:“那天我本来要开导那位牧童,他有他的烦恼,而我怕他分心,所以无暇和你招呼,今天难得遇上,不如好好地聊一聊。”

    若恩看看多摩罗,又看看檀摩加若,说道:“妨碍超度的仪式了,不好,改日再说吧。”

    檀摩加若低下头,在若恩耳边轻轻说道:“苻镇,我为你而来。”

    若恩脑子里嗡了一声,失去瞬间的知觉意识,但随即便醒转来,说道:“好。”

    檀摩加若走到多摩罗身边,也附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多摩罗面现不悦,但忍住了,点点头,转身离开厅堂。

    檀摩加若见多摩罗走开,才说道:“有不可说之物托付我在这里等你,带你去到那大秦的长安之地,我正好也要去长安办事,或许我们俩的两件事原本就是一件,我不知道,就不妄加揣测。”

    若恩脑子里乱纷纷的,说道:“你说你在这里等我,那么本尼达被杀也是早就安排好的一环吗?如果本尼达被杀是安排好的,那么娜基娅……”

    檀摩

    加若有些怜悯地看着若恩,说道:“万物并不为你而备。万事万物只是看起来环环相扣,但并没有处心积虑,你以为的联系,是你的心在这些事情上的投射而已。娜基娅是谁?”

    若恩自觉落了下风,停住不答也不回,隔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你是知教的信徒吗?你是一名主祭,还是神父,或者是教士,以及这些职位对应的名词。”

    檀摩加若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嘲讽,说道:“我是一名药叉师。”

    这是一个新的名词,若恩闻所未闻,他问道:“药叉师是教士还是神父?”他仿佛已经默认了药叉师并不是对应着阿卡夏教中的主祭。

    檀摩加若说道:“药叉师是知法的护法大将,守护众生界不受邪魔的侵害。”

    若恩恢复了少许自信,说道:“那我自作主张地理解为神父好了。”

    檀摩加若轻轻一笑,说道:“怎么理解都不对,也都没有错。你还没回答我,娜基娅是谁?”

    若恩有些窘迫,反问道:“你说你带我去长安城,是什么含义?虽然长安距离很远,路途险阻,但是几百年来商队络绎不绝,难道我还不如商队,会途中在什么地方迷路么?”

    檀摩加若从怀中摸出一物,摊开在手心,递给若恩看,说道:“你这样三心二意地前往长安城,途中不死个三五次,不费个一年两年功夫,怕是很难走到,所以不可说之物托付我将你快速地带去长安城。何谓快速,你吃下这棵曼珠沙华,沉沉地睡去,等你醒来,便到了长安城,对你来说,只是一夜功夫,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三四天的时间。”

    若恩听了檀摩加若的话,先觉得喜悦,又转为忧愁,说道:“我还有两三个伙伴,他们也要跟着我一起到长安城。”

    檀摩加若浮现出不可捉摸的微笑,问道:“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

    若恩转身看了看塞纳。塞纳面无表情,若恩想起刚刚和这个檀摩加若说的话都用的是波斯语,塞纳是一句话也听不明白的;即便如此,他仍觉得有些歉疚,对塞纳说道:“你到外面去等等我,好吗?”

    塞纳叹了口气,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走出了房间去。

    等塞纳离去,若恩又迟疑一下,才对檀摩加若说道:“三个人。”

    檀摩加若说道:“我第三次问,娜基娅是谁,要是你还是避开,我就不帮你了,不管那个不可说之物怎么托我,我也不管了。”

    若恩有许多话堵在喉咙上,想要争先恐后地说出来,这么阻塞了许久,他最后说的出来的是:“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人,不是个虔诚的阿卡夏教教徒,我是个坏人。但娜基娅,是我这个坏人最爱的那个人。我要带着她离开这里,到长安去。不论为此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牺牲什么,哪怕牺牲整个世界,让整个世界都陷入水与火的浩劫中,我也要得到她,据有她。我说这些听起来发疯极了,但我仍然指望你明白,你能明白吗?”

    檀摩加若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这样清楚,我不能不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