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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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道别

    于宜乘着夜色登岛。两三天不见,岛上多了许多巡逻的队伍,从港湾到名师府不算远的路上,他被盘查了三五番,有些人认得他,有些人则不认得,态度有凶有善,令他在初夏万物生长的夜晚感到了肃杀之气。他有些想问这些人,你们奉了谁的令,究竟在查什么?

    他隐隐地猜到一些,但暧昧和危险容不得他把这些猜测提炼成文字,所以他也就便没有问。

    王令芹还没有睡,她身披轻纱襟袍,尽可能地裸露出身体,慵懒地侧躺在中庭的地板上,歪着头望斜挂在天边的月亮,一个侍女在她身后给她打着扇子。外院侍女想要拦住于宜进来的吵闹声惊动了她,她忍着笑着坐起来,对前院方向招呼道:“我没睡,让他进来。”

    争吵停息下来,一会儿过后,于宜跟随着侍女来到中庭外的小院中,王令芹有些拿不准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便背对着于宜,收拾整理着衣裙遮住不应露出的部分,一边说道:“你回来得倒快。”

    她说完这话,心里已有了主意,转过身面对着于宜,脸上带着些哀愁和戒慎。

    她令两名侍女都退出小院,只留下她自己和于宜在一起,她在中庭里面对着院子坐着,于宜站在院子中央。

    “建康那边的情况是怎么样的?”王令芹淡淡地问道,在一会儿之前,她还正在想这个问题,岛上近来发生的事情和这密切相关,孙泰和自己的父亲裂隙越深,他们本人并没有特别的表示,但派系下的干将们各自蠢蠢欲动;于宜带来的消息可能会左右岛内接下来的情势变化。

    于宜神光内蕴,面上表情难以捉摸,说道:“你爹说的更靠近真实些,杜师公确实失了手,他的身体被杀死,但他用离魂的法术附身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他暂时没法脱离出来,就好比说,他不再是他自己,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哦?”王令芹的手轻轻颤抖,想了一下,才问道:“他附身在什么人身上,他一时回不来海岛上么?”

    “是晋国的一位将军,是个大人物,名叫谢玄。”这等于也回答了杜子恭没法回来海岛的问题。

    “谢玄,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这个谢玄,他有多大的年纪?”王令芹沉着地又问道。

    “大约四十来岁,是晋国北府军的主将,皇帝最信任的卫将军谢安的侄儿,也是我们的死对头谢石的侄儿。”于宜说道。谢石是岛上排名为首的敌人,人人都恨他,他的声音里因此带着不自觉的兴奋;他算是平和得多的人了,如果不是他而是岛上另外的一个人,提到谢石的兴奋会更加的强烈。

    王令芹有些迷惑,问道:“你说他附身,变成了那个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并非不懂,只是希望于宜可以说得更详细确定些

    。

    “就是我说的意思,字面上的意思。”于宜冷冰冰地挡回去。

    王令芹长吁一口气,又问道:“这是永久的么,还是等一段时间,或者经过什么治疗他就可以再回到他原本的自己身上?”

    “杜师公原来的身体已经死了,他的魂魄能长久地驻在谢玄身上是最好的。”

    “最好,对谁而言最好?”

    “对杜师公本人最好,这样他年轻了几十上百岁,同时他记得自己是谁,还掌握着晋国最精锐的军队。”

    “这么好,为什么他以前他没这么做?”

    “我猜,这并不是可以主动去做的事,而是迫不得已,就好像在海上船着了火,只能弃船跳到另一只船上去,但我们不会放火烧自己的船。”

    “如果他成了那个人,那他还是自己么?他能依然自称杜子恭,掌握着甬东岛上的居民,得到他们的拥戴么?”

    于宜在回来的路上想过这个问题,从他观察来的情景来看,这显然是可以的,是杜子恭同时掌握着两边的力量,而不是谢玄掌握着北府军的同时又可以影响甬东岛;这当然还有若干困难要克服,有些执行面上的问题需要一一去部署。但他自己已经决定离开这里,不会再为这一点感到喜悦。

    “通过适当的运筹,或许是可以的。”他有些迟疑地说道。

    王令芹轻拉丝带,让头发披散下来,她抚弄着自己的长发,若有所思,自语道:“他死了,又没死,”她抬起头,脸上似笑非笑,“既是杜子恭,又是谢玄,你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于宜有些冰冷地反问道,他思索着怎么开口对她说。

    “我宁愿他已经死了,”王令芹轻声说道:“我可以获得自由,我要你去打听他的消息,就是你第一个告诉我这个消息。”

    这是当然的,而且也不是她头次这么说出口,于宜对此心知肚明,他从不对此抱有希望,即便在以前也是如此;而他给她带来了一个如此指向淆乱的消息。

    “我,有负了重托。”于宜冷漠地说道。

    王令芹有些恼怒地望着于宜,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过去,她伸出手,指着于宜说道:“你上来。”

    于宜摇了摇头,仍站在院子里,还退后了一小步,说道:“实际上,我没打算再回到甬东岛,但还是回来了,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王令芹忽然有些心慌。

    “我遇见了一个女子,我喜欢上了她,真心真意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你还没娶妻,我也不能再嫁你,这样很好。”王令芹心猛地一沉,但做出毫不在乎的神情来,她随即想起什么来,“但这说不通,如果你本来没打算回来,你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而回来?”

    “她长得像明月,像极了,第一眼我以为她就是明月。我们当然知道这不可能

    ,实际上她比明月去世的时候还要年纪小些。”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总是会喜欢年纪更小的。”王令芹楞了一下,先是有些嫉妒的酸意,随即变成摧心裂肺的疼,但她表面上仍自岿然不动,不动声色。

    “明月,她是因为你而死的。”于宜猛然抬高了声音,不加掩饰憎恨地说道。

    王令芹惊讶地望着于宜,接踵而至的震撼让她忘记了呼吸,淡淡的月色竟然感觉有些刺眼,无数念头在脑子里碰撞着,彼此抵消,脑子里只剩空空的一片。

    “我没有杀她,也不是杜师公做的,是她自己跌下了山崖,和任何人都没关系;原来你为这个而恨我?”她好不容易喊出来,泪水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滴在地上,“我还以为你会带我逃走,结果原来你恨我!”

    王令芹说的和杜子恭说的相似,他们没有杀害孙玥,孙玥的确是因为她自己不小心而遇难的,这一点于宜也早有了接纳的准备,但孙玥是因为他们而死的,这同样一点儿也没错。

    于宜恨他,也并不是从头到尾都恨她,恨意是在事情发生很久以后逐渐产生的,他和王令芹通奸带来的羞耻感加深了恨意,并一直累积;他见到谢熏时,这种恨意便到达了顶点,而随即便开始消退。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即便自己再多么爱着孙玥,孙玥平安无恙地活着,她和他之间隔着巨大的藩篱,他不可能娶得了她,谢熏也是一样。

    王令芹带来的好处是,于宜在她身上见过了沧海,他有了自信,也能够不迷惑于情感的纠葛,能离于情与欲,罪与孽,以完全不同的心来看待爱这件事,不论是对谢熏这个具体的人,还是泛泛而论。

    另一个因素当然就是委蛇,杜子恭问他,你想要知道蛟蛇如何炼化成龙吗?于宜初窥门径,已经开始有一点知道了,这和爱相关,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他一经发现便坚信无比。

    “你要保重。”于宜说道,他转身准备要走。

    “你……”王令芹喘不上来气,她挣扎着站起来,然而眼前发黑,失去了平衡,朝前重重地栽倒在地。

    于宜听见背后的响动,他转过身来,飞快地迈上中庭的木地板,但他没有去扶王令芹,而是蹲在一尺远的距离上,带着些痛惜的眼神望着她。

    王令芹手撑在地上,深深吸了几下气,这才匀过气息,她顺势坐在于宜的对面,右手按住心脏的位置,看着于宜的目光变为真切的哀怨。

    “我会离开甬东岛,永远也不再回来。”

    于宜觉得刚刚的对话顺序错了,自己应该先说这句话,而不是先说喜欢上了一个酷似明月的女子,刚刚也不该道一句保重就走,这是他曾经迷恋过的肉体,也喜欢过的女子,她引导着他经历了许多事,有些是美好的,有些违逆天理,那样做太绝

    情了。

    “是啊,甬东岛现在是一桶煮得滚烫的粥,随时会炸开。”王令芹说道,“你走了也好,去看看和这儿不同的世界。”说这话时,她有啮心之痛,这本来包括了她。他离开这里,而把她留在了这里,这是一切的实质。

    于宜望着王令芹的眼睛,仿佛在望着一个废墟,这会是几年后甬东岛的缩影,到处是烧得焦黑的石头,寸草不生。但他决定不提这个,他说道:“我会专注地成为一个驭龙者,那是我的宿命。”

    “我还以为……你会娶那个你喜欢的女人,”王令芹心底微微擦亮一点火,口中苦涩地说道,这既是一种安慰,同时也并不是,“如果你没打算娶那个女人,那为什么要告诉我,只是为了让我听了伤心么?”

    “我没想这么做。”于宜有些狼狈地说道,这有事实的部分,而且很大程度上可能成为未来完全的事实,但此时听起来像是个纯粹的,不那么高明的谎言。

    “你喜欢上了那个女人,也许应该换个说法,是那个姑娘,但你没指望得到她,她的地位一定很高。”她的话距离刺伤于宜只有一层纸那么薄,但她既没有觉察,也不会再深入下去,“你认识她多久了,是有一段时间了,还是这一次才认识的?”

    “大概有一段时间了吧。”于宜模棱两可地说道,他认识孙玥许多年了。

    “你是个骗子。”王令芹微笑,带着嘲讽,说道,“你是这一次才认识她的,多半就是……这个谢家的姑娘。也许就是那个什么谢玄的女儿或孙女,你始终没法摆脱杜师公,你喜欢上一个新的女人,仍然和他有关系,这一次你要做他的女婿或者孙女婿。不过他年纪那么大,也不算占你便宜。”

    于宜先涌起少许怒意,但还未聚集起来便消散,这是他张开身躯受了她的一刺,两下算是扯平了。他柔声说道:“不论你说什么,你所有猜想都不对,因为你不理解。我该走了,再对你说一次,你要保重。”

    “我会难过的,我也会死。”王令芹恍惚地说道,看上去既是任性的撒娇,又是绝望的任性。

    于宜摇摇头,很想说一句,所有人的人都会死,或者,明月已经死去许多年了,但他不想再说任何话,任何话都是徒劳的。

    “你有没有,爱过我?”王令芹气若游丝地问。

    于宜站起了身,轻快地跳出中庭,落在院子中,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这是王令芹最后一次看见于宜,也是岛上的人们最后一次见他。海上的人们比陆地上的人们要更达观于生死,说某个人死了或者他航行到很远的地方,很难说哪个更具有悲戚的含义,他们把这个人从自己的记忆里撤除,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是于宜指望王令芹这么对他的,至少他是这么对她的。

    于宜没从岛上

    乘着船离开,船和船员不属于他,而属于甬东岛,他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烦。他从海滩上走进海水,委蛇在浅水里等着他,他们的默契已经足够彼此准确无误地连接起来。他骑上委蛇,像骑上一匹马,他抓住它身上突起的角质,头露出水面,一路向西游了数十里,回到陆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