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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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千里之行 始于优柔

    端木宏回到自己的住所,这里虽然向来是女子的居所,但整体清净寡淡,并没有任何浮华的痕迹,端木宏住在这里也算是安之若素。

    他坐在房中铺垫上,闭目沉思自己在建康还有哪些未竟之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又多又迅疾,使他还来不及停下来做任何的省思。

    桓玄这个名字他多次,反复地听到,在众人之中相处过大半天,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原本觉得这样的人和自己毫无干系,可终于好像两架狂奔的马车在狭窄的道路上就快要撞在一起,和过去自己曾经面对,并且渴望在未来要面对的任何对手都不相同。或许他的剑法在自己面前连半步也走不了,可他拥有端木宏才刚刚开始有所认识的巨大权力和人脉,会影响乃至干扰到自己,相形之下,剑术聊胜于无。

    在剑术而言,先前,他在石头津江面上曾经说过,想要在建康设一个比试剑法的会场,挑战扬州的剑术高手,这个想法现在看起来,只是一个好勇斗狠的少年的臆想,他预计要挑战的三人,其中剑术最高的那人,他已经见过了。

    那天他接过梁子平给他递来的钢剑,挽了一个剑花,便知道自己必败无疑,因为那把剑太重了,和他毫无灵契相连的可能。顾渐即便先受了轻伤,也如传说中那样,没有花样,剑剑都是杀招,同时收发有度。三招之内他便胜过端木宏,以剑尖抵在他的咽喉处;他收住剑势,没有令端木宏伤到分毫。

    如果桃木剑那时候在自己手上,端木宏总禁不住想,结果会有不同么?但顾渐能够收住那么快的剑,这一点端木宏感佩不已,自愧不如。

    再有,师伯季子推的尸体由一个自己没见过的,名叫麻桓的弟子收殓,据说是埋在了钟山中某处,季师伯父母坟茔的旁边,麻桓自己几天后便要返回龙虎山。这些种种使端木宏感觉自己活像个局外人,甚至压根没在龙虎山出现过一样。他即便可以回忆起天尊府上的一草一木,一房一瓦,来来往往的几十上百号人,可在安排了季师伯生死,并且要回到龙虎山的陌生人面前,他才是个陌生人。

    第三就是甬东岛上的孙玥,她只是一个绮梦中的人物而已,本来已经逐渐淡出端木宏的心思,再有一些时间他差不多就会将她完全忘记,但忽然冒出来的一个人,他对谢熏说了什么样的胡话,令谢熏感到害怕,而令谢熏问自己她和孙玥是否真的长得相似的问题,令孙玥又浮现起来,重新变得生动而具体。在梦里他是对她说了一些话,做过一些承诺,这使得她甚至变得比谢熏还要重要。

    她真的存在过吗,至少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过吗?端木宏多希望自己能和这个陌生人当面见到,可以问个究竟。

    这些事在端木宏脑海里一件一件

    的浮起,但前两件事都只是寻常,关心也可,不关心亦可,而第三件,那个人还会再出现么?这疑问如猫抓一样挠在端木宏的心中,令他无比烦躁,如藏在皮肤下一寸的痒;他甚至生出以谢熏为饵,要钓出这人的心念来。但他随即便意识到,这好像是一个设计好的阴谋,诱使他一步一步地对谢熏产生离间的情绪来。他即便呆,也能飞快地感受到这一点。

    他一掌打在自己脸上,感觉略微好受些,便一掌又一掌地打,打得满脸胀痛,烧呼呼的,这才停下来。

    端木宏在静思中过了整整一天,他不去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静思,想要摆脱心中的疑惑和愧疚;疑惑是对甬东岛上来的那人,愧疚是对孙玥,也是对谢熏。

    他没有多余的衣物,也不知道该怎么准备行程,只好努力回忆刘裕当时怎么预备行程的。他问仆人找来一个褡裢,把谢熏前两日给他的两件新衣新裤包好,跑到厨房去要了些馒头烧饼,两束咸肉,用麻布包起来;可惜在厨房里找不到葫芦,他深为不安。回到屋里,勉强把褡裢打好,跨在肩上,桃木剑背在腰后,这令他想起离开龙虎山时,师兄给他打好褡裢,也是这般的情形。

    到了差不多的时间,端木宏出得门来,凭着记忆去到约好的地点,见谢熏已经等在那儿,面向着他,她背上斜跨着方包,手中横握着一条碧绿的棍子。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根一丈来长,修剪得精致的竹棍。

    谢熏见他走来,将棍子扛在肩上,展颜而笑,对他说道:“端木哥哥,我们这就要出发了。”她这几日来愁眉不展,此刻绽开笑容,如梨花飞漾一般,令端木宏的心也觉得融化了一般。

    她手中持杖,在端木宏看来,正如山里面老年人走山路一般,十分恰当,却不知谢熏并非持杖而已,她手中的竹杖对应着自幼修学的一套棍法。

    这棍法谢熏乃是师从一位从前浪荡江湖,投在谢玄门下的食客,姓吴,名涯,是江南的土著,自称是战国时吴起的后人,棍法传自吴起所创的练兵法,献曝于谢玄,希望成为北府军的武艺教习,谢玄看了之后并不以为然,而是令他在自己府中教练自己两个子女武艺。他针对谢熏年幼体弱,对大开大合的吴起棍法做了许多改进,变成防身护体的一套法门。谢熏觉得有趣,学了个十之七八。

    有一天吴涯悄然作别,说要往交州去探访老友,给谢熏留下这条祖传的竹杖。谢熏这次终于像师父那样出远门,自然要将竹杖带在身边。

    她在地图上规划北上的线路是从京口渡江,到瓜洲,再经广陵至临淮郡,临淮郡再往北,便是彭城,彭城以北,便进入秦国的领地。秦国的地理对谢熏而言,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打算进入秦国以后,

    再做规划,端木宏告诉他幽都还在秦国边境以北很远的北方,现在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谢熏生在建康,离开这里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往南边去的始宁,其次就是父亲常驻的京口大营,她只去过两三次,还是小时候坐着马车去的,事实上,差不多到哪里她都是坐着马车去的,还好她记得京口大道是在北篱门之外。

    他们两人在后院马厩取了马,她自己的红影,和先前端木宏不忍骑的那匹青骢。这次端木宏牵着它行了百十步,终于鼓足勇气跳了上去,虽然仍算是小人骑大马,可也人马合一,气宇轩昂。

    谢熏要端木宏给他的马也起个名字,端木宏想了想,说就叫清影可好?谢熏却以为她的马是红色的就叫虹影,端木宏的青骢马便叫清影,既呆板,又对仗得俚俗,不如叫清风为好。端木宏本身对起名没什么挑剔,便连声附和。

    马厩仆役帮他们捆好两日的豆料驮在马鞍之后,叮嘱他们说,一日喂四回豆料,或行了四五十里就要喂一捆豆料;每到下一站馆驿前先喂自带的豆料,走的时候要记得补齐豆料;马匹饮水河水比井水要好,这些都是两人从未有过的知识。

    两人出了后门,往北篱门行去。行不多远,便见丹阳郡城,端木宏隐约记得丹阳郡城的轮廓,心中有些惊奇,说道:“原来丹阳郡城离得这么近。”

    “它本来就这样近,城上有重弩,可以直接射到我家院子的。”

    端木宏朝北望去,望见那边皇城城墙,说道:“不知道我师伯当日在长江上望的是那边的城墙,还是这边的城墙。”

    “你师伯后来怎么样了?”

    “他的遗体火化了被葬在钟山里,他父母坟墓的旁边。据说他原本是建康的人,我在山上居然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个。如果不是这次来,他过世后会葬在龙虎山中。我先前以为葬在哪里是一件极重要的事,但看来并非如此,人生在哪里不过偶然,人死的时候葬在哪里,也是个偶然。”

    谢熏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这时候离开家,丢下爸爸不管,也是不孝。”

    端木宏自然理会谢熏不得不离开的缘由,安慰谢熏道:“我们是去幽都,又不是漫无去处的乱走,就是为了给你爸爸解除杜子恭这个邪灵,怎么能说不孝。”

    “我说的不孝,不是说我离家,而是说我因为离开家而开心,开心就是不孝,我此刻应该哭哭啼啼的才对。”

    “论心是不对的,要论你实际做的事情。”端木宏隐约地记得一些教训,但没法引用师父的原话,只好含含混混地这么说。

    “可它就是一直压迫在心上,再怎么说也只是自我安慰,搬不开它。”

    “搬不开么?”

    这个问题好像也是端木宏所遇见的,他可没法像谢熏一样贴切地形容出来。

    “在我们请

    回你师兄的伙伴之前,在我爹从杜子恭的邪法下解脱出来之前,我都是不孝顺的。”

    “这是不对的。”端木宏只知道这么说。

    “那你说点儿对的。”谢熏虽然在埋怨,语气却稍微变得轻快了些。

    “我觉得你开心就是好的,你开心的时候比你眉头紧锁的时候,要好看得多。”

    这也并不是真的,在端木宏看来,谢熏喜悦时有喜悦时的美,而忧愁哀伤时,有忧愁哀伤的美,哪一样他都喜欢,但他总算学会了一点恭维的话术,大概是从刘裕那儿学来的。

    谢熏脸上飞过红晕,唾道:“你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

    “不是说端木哥哥么?”

    “是你没个做哥哥的样子。”

    端木宏回想刘裕和王谧的神态模样,又想到耿鹄的模样神态,乃至又想到谢玄,觉得有些好笑,谢熏正看着他,好奇地问道:“你在笑什么?”

    “我向来都是当师弟和弟弟的份儿,做弟弟我便本分自然,做哥哥还有些陌生。”

    “人到了年纪,自然就有弟弟妹妹,不用学也会。”

    “人到了年纪……”端木宏话说了一半又缩了回来,他心跳得快了一些。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到了年纪,牙齿会松,皱纹会多,胃口没那么好,这些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哪儿需要学。”

    谢熏羞涩地笑,就好像透过朝雾的一缕阳光一般,心想,年纪到了,呆子也没那么呆了。

    过了东门桥,路上的行人渐密,有不少人停下脚步来观望两人,议论纷纷。端木宏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疑惑地望向谢熏。谢熏说道:“城里世家子多,都乘坐车辇,像我们这样策马徐行的,一年也见不着,不用惊奇。”她忽然想起什么来,笑着说道:“如果我们乘车出来,不知道投到车里的,是鲜花水果,还是砖石瓦砾。”

    端木宏不解,问道:“为什么会投鲜花水果或是砖块,什么人投的,为何要投?”

    “这是说潘安与左思,说潘安因为相貌好看,路上行人喜欢他,朝他抛掷鲜花乃至水果,一路下来,鲜花水果盈车。左思相貌丑陋,也学潘安冶游,行人不喜欢他招摇的样子,纷纷往他身上招呼砖块瓦砾,于是一路下来……”

    “这两人是谁?”端木宏又有些呆了,他禁不止想问这两人剑术造诣如何,是此时代的人么,还好忍住没有问出来。

    “这两人都是世家子。”谢熏先是淡淡地说道,忽然想到左思并不算,左思只是因妹妹入宫而贵,在世家子眼中还是鄙人,所以才有相貌丑陋而招致瓦砾的故事,是不是他其实不丑,也并非招摇,而根本因为他并非世家子而有文采才招致的嫉恨呢?这差不多才是真相。

    端木宏对世家子理解没那么深,只是哦了一声,感慨地说道:“世家子啊。”

    “这

    只是世家子才会相信的故事,”谢熏有些嘲讽地轻笑,“我想不出除了有些人肉麻当有趣编出来的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理由。”

    端木宏不太懂得谢熏的话,但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朝人丢东西是唐突的,这只能是瞎编的故事。

    两个人说说笑笑,渐渐将几日来的忧虑丢开,不自觉已经走过丹阳郡城,丹阳郡城以北,只有沿着秦淮河边上一条狭窄的小道,小道另一侧被高墙围起,看不到里面的光景,谢熏给他解释说道:“这里是皇帝狩猎的地方。以前孙策在山中狩猎被敌人袭击身亡,东吴就修了这个围起来的猎场,以策安全。”

    端木宏笑笑不语,他心想,围起来也没什么用处,那天晚上可不就杜子恭差点儿得手么。那天晚上苻坚和司马曜会面的部分让他想起来仍觉得兴奋,可故事其余的部分一片黑暗。黑压压的水中人头攒动的沉浮,令他思之欲呕。他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刺杀那条名作罔象的蛟龙,只记得剑尖收不住,没入了师伯的胸膛。

    他偶尔也会想起谢熏所述的梦境,自己真的是她梦境中的那个人么,那个人会带来无数的死亡,不知道是自己带来了那几千迦南学徒的死亡,还是即便自己不在那里,这些人仍然会死。念及于此,他心里又充满了沉霾。

    两人顺着秦淮河走了许久,穿过北篱门,北篱门外是一片倾斜的草地,草地面对着的,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湖面波光粼粼,如果不是远处的山,他还以为这就海。

    这地方端木宏隐约记得,他走过过两次,晚上去的时候一次,第二天晌午回来又一次。回来的路上,他曾经仔细观察路上水淹过的痕迹,痕迹从山中道路最为泛滥,差不多到湖泊不远处才消失,说明那水来自山中,而非由湖泊引去;从钟山冲出的水流几乎快冲到建康城的外城墙。

    这带来的是无穷的疑问,可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又该去问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