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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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因缘的生灭

    神官祠中白塔的塔顶,在先前关押姚苌的小屋的外面,姚玉茹扶栏站在露台边,望着远处的东城门楼,胡图澄立在她的旁边。

    胡图澄开口说道:“昨天晚上我不该那么对你,我想错了一些关键,也就跟着做错,幸好那没有发生。”

    姚玉茹仍然望着远处,连绵的远山苍苍莽莽,似乎亘古不变;近处城里乱纷纷的,既有房屋在零星的点燃焚烧,升起浓烟来,人们仍在哭号奔逃,也有些区域安宁如常,好像对旁边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她觉得自己没听进去,就什么也没说。

    胡图澄等了一会儿,不见姚玉茹说话,便又说道:“我不该假设用强力胁迫你,你就会站在我这一边;这是不对的。如果不是你祖母出来打断,实际上我不过是多树了一个敌人而已。我今后不会再碰你分毫,你大可以放心。而既然我们侥幸没有成为敌人,我想仍然可以试图说服你。你帮我,我帮你,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合理的交换方式。”

    姚玉茹心中被触动,问道:“我可以帮你什么?”

    胡图澄长久地凝视着姚玉茹,仿佛在看着一个宝物,又好像是在审视着恋人,目中表情变幻纷纭,终于说道:“许多年以来,我都在躲避一个人的追杀,我拿他无可奈何。要是我有一个帮手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姚玉茹稍微侧过身子,望着胡图澄,说道:“那么,你可以帮我做什么?”

    胡图澄郑重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我的回答是,可以。”

    姚玉茹抿着嘴唇,心中又犹豫,又为难,她觉得胡图澄看穿了她,他的同意差不多正是她所想要的,问道:“我想的是要阻止姚苌,这也是可以的么?”

    “如果你指的并不是想要马上杀死他,那么是的,我会帮助你阻止他,阻止他你们最担心的部分。。”

    姚玉茹有点儿怪异的感觉,在失去了所有可以倚靠的人以后,局势已经坏得不能更坏的时候,忽然在最坏的那个人那里找到了支撑。她从怀中摸出了那张誓书,说道:“我不必要杀他,但我想要他遵守这份誓书。”

    胡图澄同情地看着姚玉茹,轻轻摇头,说道:“严格来说,你仔细回忆一下就知道,这份誓书并不是姚苌所书写的,而是我。你怎么能要求他遵守一份他自己并没有写过的誓书呢?”

    姚玉茹楞了一下,立即恍然大悟,说道:“我想起来了,的确如此。”

    胡图澄接着说道:“如果你指的是未来,约束他是可行的。”

    “我不交换未来,我要的是现在,他不能在榆中征走四千个青壮年,也不能强迫全族改信知教。”

    胡图澄沉默了下来,良久才说道:“我不能对姚苌毁诺,也不能对你毁诺,所以我不能答应你要的现在。”

    “那我就没法帮你。”姚玉茹

    十分简单干脆地说道。

    胡图澄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何不问一问我,我要对付的人是谁,我要你如何帮我?”

    姚玉茹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去争取的,即便胡图澄看起来已经关上了这扇门,但她仍然愿意按照他要求的方式,问道:“你的敌人我自然不认得,可是你要我如何帮你?”

    胡图澄踟躇一番,开口说道:“没错,我要对付的人你不认得,他并没什么名气,比我的名气还差得远了。但我要你帮我的法子,却有得一说。”

    姚玉茹觉得心中忽然变得空空荡荡的,既疲乏,又安宁,她紧绷着的脸松弛下来,微笑着说道:“哦,那是什么?”

    胡图澄说道:“这个人名作檀摩加若,是西域兜佉勒国人,幼年时前往天竺求学,成为知子的弟子,算起序列来,是我的师弟。他后来据说成为知子座下的药叉师,专事追缉知门的叛逆,缉捕或者杀死他们。”

    “原来,原来你就是知门的……”姚玉茹说了一半停了下来,她想一个知门的叛逆不会要求姚苌强令戎人信仰知教,这是矛盾的。

    胡图澄说道:“你想是要说我就是知门叛逆,当然这么说也没错,但这值得深究。知教起源于天竺,天竺先有婆罗门教,而后有知教。知子本人乃是迦毗罗卫国的王子,出家修行之后,悟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道理,而有了知教。知之法自天竺缘起,一路向北,由西域传到中国,迄今已有七八百年,和留在天竺的知法已经大有不同。你说,这大不同算是一种叛逆么?”

    姚玉茹头一次听见这许多名字和名词,差不多完全听不懂,但胡图澄所说的大有不同四字倒是听明白了,说道:“如果确实如你所说,那就不算。”

    胡图澄轻轻微笑,颔首,表示感谢,接着说道:“中间还有许多故事和细处可议,但大体上就是如此。”

    “可是,你还没有提及我要怎么帮你。”

    “我这就要说到了,不急,不急。”他有些喜悦的,一边转身看了看后面房间的门,还好好地关着,然后才接着说道:“过去几十年,我都在长安城中,好好地修行,教授少数几个弟子而已,没人来打搅我,也不问世事。两月前的一天,檀摩加若找到我藏身之处,说要拘提我回知子面前,或者干脆杀死我;我当然不能从命,经过一番斗法,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接着檀摩加若消失了一段时间,不知所踪,我也就放松了警惕。之后有一天,我的弟子为我引荐与三位贤者见面,为他们指点般若。我一去,却正好撞上了檀摩加若从西方回来。一番争斗,我落了下风,几乎丧命,幸得三位贤者其中之一相助,才逃出生天。和檀摩加若两次斗法,我自信并不弱于他,只是他正壮年,而我已经衰老,才落了下

    风。”

    姚玉茹嗯了一声,说道:“可惜我不懂你们的法术,你们斗法,我也帮不上忙。”

    “法术不过是幻象,你若是在恰好的位置,恰好的时间,刺出你恰好的一剑,也就足够了。”

    “我也不会使剑。”

    “彼时你身在的位置,足以弥补剑法的不足。”

    姚玉茹不懂似懂,说道:“听你所说,这样的人似乎也这并不难找,为何一定是我?”

    胡图澄说道:“你的气质洁雅,他一定不会怀疑你是我的帮手。而你体质独特,你使的剑,我见过的那把剑,以及用剑的方式,应当可以突破他的护体罡气。”

    “什么是护体的罡气?”姚玉茹的确不懂得,她甚至开始认真地思索如何去做。

    “这是修习知法所具有的护体正气,寻常人想要伤害有罡气的行者,一定手软刺偏。”

    “可是你被张延的箭射中过,也被我祖母爪子拍伤过,你怎么没有这什么护体的罡气?”

    胡图澄叹息一声,说道:“我有一百六十多岁,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你要是一件一件问起来,不知有多少,要多少时间才说得完。这件事简而言之是,我中了不死的诅咒,活在生和死之间,身上早已不具罡气的保护。”

    姚玉茹听了不死的诅咒,有些感触,问道:“不死不好么,怎么说的上是诅咒?”

    胡图澄脸上现出些悲戚来,说道:“这也一言难尽。”

    姚玉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是不是刚刚走神了,听漏了什么?你说了这许多,我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有什么会使我改变主意来帮你,假如你不帮我对付姚苌的话,就因为你对姚苌也有承诺。”

    “不,你没漏掉什么,是我还没有说到,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

    姚玉茹点了点头,她完全转过身来,背对着塔外,面向着胡图澄。

    胡图澄接着说道:“我要你做我的帮手,帮我狙杀那位檀摩加若,那不是在未来的某一天,而是已经过去的某一天。”

    姚玉茹打了个寒战,疾声问道:“什么?”

    胡图澄又说了一遍,他脸色严峻地望着姚玉茹,表示他没有任何戏谑的意思。

    姚玉茹脑子里飞转,说道:“我不懂,但我假设你说的是可能的,那我好像已经猜到你的意思,但还是需要你自己说出口来。”

    胡图澄点头赞许,说道:“从檀摩加若手下救我的那位贤者,就是姚苌,他救了我,我才成为他此行的参谋。我也并非为了要解开这个两难难题才选择他救我之前的那一刻去杀檀摩加若,而是因为那天本来是檀摩加若最弱的一天,往后只会越来越难。我们一起回到那一天,杀死檀摩加若,姚苌就不会来到榆中,也就不会有你现在要面对的这些难题。”

    姚玉茹仍然努力理解胡图澄的话,她紧闭嘴唇,并不说话。

    胡图澄接

    着说道:“那天之前,我和姚苌是第一次见,但他的儿子姚兴,却早就是我的弟子,他跟我学习佛法,我能看得到他的未来。所以,我现在帮助姚苌,并非单纯是因为他救了我,而是有多重的因缘。”

    姚玉茹开口说道:“所以,你不仅可以观瞻未来,也可以穿梭过往?”她因为找不到词汇而稍微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同时你还是不死之身,那你究竟是什么,是个怪物么?”

    胡图澄的脸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说道:“我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不愿意做这个交换。”

    姚玉茹又想了一想,说道:“如果我同意,杀死檀摩加若之后,我会在哪里?”

    胡图澄略作思考,说道:“我们穿越到过去那一天,当天那时你在哪里,就会从那里凭空陡然地消失,但愿这不会引起什么波折。我们杀死檀摩加若后,我会亲自护送着你,从长安返回到天水。在那一天之后到今天此时,你所遇见的人,经历过的事情,你都会记得,但同时这些人这些事都还没有遇见,都还没有发生。你可以,你可以再一次经历它们,你可以重新选择。”

    姚玉茹听得心旌摇曳,胡图澄描绘的,也是她曾经想过无数次的绮丽幻想,非为此时此地而设,而是自从懂事以来就具有的幻想;如此简单而美妙,但总是不切实际。她几乎就点头了,但她想起弈秋来。别的人都可以再遇见,但弈秋藏在一个时间与空间的罅隙里,这个罅隙影影憧憧,她并没有自信能再闯入那个罅隙去。

    重要的是,她感觉自己在面对一个选择,和在天水仙境中的面临的那个选择近似。还有很多选择也是,都不是她想要的,但忽忽然然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语气平淡地说道:“不,我不做这个交换。我不认识檀摩加若,我不能平白无故地帮你去杀他。”

    胡图澄面上没有表情,但他好久没有说话,最后才说道:“你觉得还有别的法子可以制约姚苌,那你去试吧,碰壁之后再来找我。我有足够的时间。”

    他示意姚玉茹跟着他离开露台,下到塔底,出了神官祠,来到街市之上,说道:“你是自由的,选择应该在自由的情况下做出。我会让姚苌和他的士兵们都不去打扰你。”

    说完,他先一步走开,留下姚玉茹一个人在街市上。姚玉茹还沉浸在刚刚胡图澄所描绘的奇境当中,晕晕乎乎的。她在街市上信步而行,思绪逐渐成形。形状仍如猫也似的已已先出现,欢快地跑前面,未未随后才出现,拘谨地跟在她脚边。

    城中的人望着身穿大神官袍服的美丽女子在街市中穿行,脚边两只小猫绕行,尽都觉得此刻是榆中城混乱的结束,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人人都既惶恐,又感激。

    姚玉茹忽然停下来,她见路边有一户人家,走到近前,便推门进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