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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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斗法

    宇文多罗由十余名侍卫搀扶着,也呆若木鸡地望着忽然变成另一个人模样的宇文奚;当然,他知道这是宇文奚在做落神的仪式,但他请神下来的话,却没人听得明白。宇文多罗心想,这人是谁,谁是他的子孙,我是他的子孙么?对面那边请下的逸豆归却确凿无疑的是自己的老爹,这个名字都没听清的人是谁?情理上而言自然是宇文部的更老的祖先,这才可以压得住宇文逸豆归一头,可这几个字,听上去并没有宇文某某人之说,那么到底他是谁,乱认祖先可是荒唐之至的事。

    围在街市上的众人也都面面相觑,多数人也都猜出宇文奚是在行落神的仪式,为的就是压住宇文沧这边,可他请的祖先,却并非本部供奉牌位上有名字的祖先;众人再看宇文多罗脸上也满是犹疑,也就更为疑惑。

    宇文沧这边手足不能动,大声喊道:“谷乌菟是本部的敌人,这人也是本部的敌人,大家可群起而攻之,不算不守规矩!”

    他手腕抖动,将手铃振得更响,他身后那几个年轻萨满费力地迈出脚步,提着手中的木棍,朝宇文奚慢慢包抄围过来。

    在场众人反应大出宇文奚的意外,他望着宇文多罗,又再问道:“这里,有谁是我葛乌菟的子孙?”

    宇文多罗口齿嗫嚅,想要站出一步来自承,可心中狐疑始终纠缠住他,他仍然是一动不动。

    宇文奚稍微思忖,脚下忽地发力朝宇文沧奔去。这边几个萨满还如同陷足泥沼中艰难前行,见宇文奚忽然奔出,个个也奋力朝宇文奚行来的方向拦截扑去。原本宇文奚和宇文沧之间隔着六七步的距离,萨满们正越过宇文沧,在两人中间,他们一扑向宇文奚,顿时将宇文奚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宇文奚仿佛自投罗网一般撞向这几个萨满;他身材又不甚魁梧,眼见便要被这几个萨满手脚擒住。

    有个人忽然从人群中疾速冲出,一头撞在其中一名萨满的腰际,那萨满一撞之下顿时偏倒一边,拦截网便空了一个大洞;宇文奚身影灵活,先躲开左边那萨满的一扑,见右边空出个缺口来,脚步轻滑转向这边,再晃过右边那萨满的猛扑,越过倒地那人留下的空隙,已经欺近到宇文沧身前。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金鎚,直朝宇文沧面门擂去。

    宇文沧浑身被制住,毫无抵挡和躲闪之力,只见红沫纷飞,宇文沧的头颅朝上扬起,仿佛是头颅在带着身体朝上飞起,行到顶端,又飞快地随着身体的落下,整个朝后仰面倒下。倒在地上便一动不动了。

    宇文奚一击得手,这才转身看向刚刚从人群中飞奔出来撞开一名萨满的人,原来是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子,体态、衣着、气质都只算平平,他和自己所撞的那萨满一起跌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宇

    文奚面前,单膝跪下,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就是谷乌菟的后人,我一直没忘记。”

    宇文奚看上去有些疑惑的模样,看看这人,看看宇文多罗和围在周围的人们,那三个萨满刚刚爬起来,目光盯在倒地死去的宇文沧身上,又是惋惜,又是懊悔。

    “你们,就都不是我的后人了么?”宇文奚面对着宇文多罗和街市上站着的人们,他看上去有些疑惑,大声地质问道。

    宇文多罗惭怍难匹,跪了下来,谦恭地说道:“我是谷乌菟的后人,我们都是。”他是靠刚刚那人的重述才把这个名字大致听清楚的,虽然仍然不知道这是谁,但谷乌菟制住了落神的逸豆归,算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他一跪下,他身后的侍卫和砦兵们也都陆续跪下,见砦中的贵人都向宇文奚跪下,街市中的众人才也都跟着跪下。还站着的只有跟着宇文沧的三名萨满和十余个部族中的老者,他们都惊疑不定地望着宇文奚,膝盖稍微弯曲,但并不跪下。

    宇文奚转向仍站着的那十余人,目光逼视着他们,又大声地问道:“你们,莫非都不是宇文部的人?”

    “我们当然都是宇文部的人,”一个老者鼓足勇气大声喊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这话一出,他身边的人立即便跪下了一半,另一半仍然站着,但个个都往说话那老者的身后靠,畏畏缩缩地探头偷看着宇文奚。

    “我是,葛乌菟。”宇文奚带着十足的威严,朝那老者走近两三步,“是所有宇文部族人共同的祖先,你们是不承认我,还是不认得我?”他瞪着那老者看了一会儿,扭头对先前撞开萨满的那平民说道:“这个人不是我的子孙,你记录下来,把他全家都驱赶出去。”

    那平民未料到宇文奚这样说,楞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大声答道:“遵命。”他手中并没有笔墨纸,也不适合这时离开去找笔墨纸,只好用力地瞪着那老者,要把他的相貌记清楚。

    另一个站着的老者朝宇文奚这边走动两步,走到宇文奚面前作势要跪下,却猛地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朝宇文奚胸前狠命刺来,眼见匕首行将刺中,众人皆觉情势又要翻转,却见那老者手臂忽然停住,像是有一样无形之力缠住他的手臂,虽然竭力朝前挺刺,却没法递进半分。那老者先是不信,脚下和腰上仍然发力用劲,手臂上力量却递不出去,稍微僵持一瞬间,手指陡然失力张开,匕首嘡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那人疑惑地看着毫无动静的宇文奚,情不自禁地便跪了下去。

    此时仍然站着的萨满和老者还有七八人,眼中满是怒火地瞪着宇文奚,这些人自觉不自觉地站到一处去,和跪下的人们区隔开来。

    不远处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声钟声,这钟声不怎

    么响亮,却沉沉悠悠的,使每个人都听得见。众人朝那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那站着的六七人原本满面怒意,全身绷紧,此际忽地放松下来,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朝那钟声所在走去。

    他们这一走,原先跪着的人们,竟然又站起来一大半,连宇文多罗身边的侍卫们也站起好几人,剩下跪着的人更显得不自然,人人都想要站起来,不仅仅是跪着不自然,也都想看看钟声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宇文奚感觉惊讶,他没有再施法阻拦那些走去的人们,而是目送他们越过自己,接着他自己也跟在后面,只是稍微拉开距离,坠在后面,站起来的人们觉得这是一个恰好的位置,也跟着走几步,走得离正在走动的那些萨满和老者们稍近,但不越过宇文奚。先前被打倒的宇文沧仍然死去了一般倒在地上,再没人去管他。

    那六七人行了有百来步,在一处房舍面前停下,一个光头缁衣的中年人站在房舍外,身边还有七八个同样光头缁衣的少年羽翼排列开来,每人脚边前面都有一个蒲团。那中年人面相庄严,冷峻地望着一行而来的年轻萨满和老者,以及跟随在他们后面,但明显有段距离的乌压压的人群。

    为首一名年轻萨满走到那中年人面前,低声对他说了许多,那中年人轻轻点头,安抚着这些人在房舍外的蒲团上跪下,他亲自执剃刀,先从为首那年轻萨满开始,为他剃发。

    宇文奚在十几步外站住,他望着中年人给第一位年轻萨满剃度完,又走向下一位,上前几步,大声说道:“你是什么人,敢收纳宇氏的叛徒?”

    那中年人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望向宇文奚,发问道:“叛徒,你说他们是叛徒,他们背叛了谁?”他的语气和缓,不徐不疾,既没有怒,也没有怨,而只像是微微疑惑而做的提问。

    “背叛了祖先。”宇文奚大声说道。

    “你是谷乌菟是吧,你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从血缘的角度他们自然也都是宇文部的祖先,他们也都信仰萨满的教义么?”中年人早从年轻萨满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宇文奚楞了一下,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中年人背起手,将手中的剃刀藏在了身后,低头说道:“贫道许朗,乃是鹿鸣寺的主持。”他所说的鹿鸣寺,不过是背后的汉家民居;这民居毫不起眼,规模不过寻常人家的房屋,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寺院,没法容纳下许多修行者和金身泥偶。

    “你是要在宇文部中传播知教,把宇文部的人都变为知教教徒么?你才是这一场叛乱的源头。”宇文奚厉声质问道。

    许朗轻轻摇头,说道:“这儿没有什么叛乱,只有自愿的皈依。”他转向跪在蒲团上的人们,指着他们,对宇文奚说道:“他们只是想要改变自己

    而已,接受新的智慧启迪,按照与以往不同的神祗与信仰来行事而已。如果这都算是背叛,你当年抛弃楚人的先祖,投入南夷为婿,然后来到北方,啸聚草莽而有宇文部,又算不算是背叛呢?你是外来的英雄,这些人多数都并非你的子孙。”

    宇文奚浑身一震,沉声喝道:“胡言乱语,谁能信你?”

    他愤恨地瞪着许朗,忽然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须发迸张,脸涨得通红。手臂一挥,十余枚小旗杆飞出,扎入到许朗身边的泥土中。接着,他弓腰向前,双手落在地上,像一只大狗一般四足着地,矫健地踱步,作势便要扑向许朗。

    许朗见宇文奚有所动作,也颇为恐惧,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双手合十,口中念起不生不灭咒来。他身边的少年们也赶忙挡在他身前,而那几名宇文部的萨满和老者,也都站起身来,又挡在少年们的前面。

    此刻以气势论,宇文奚一人已经完全压倒对面,就好像一只猛虎可以轻易踏破才刚刚冻结的薄薄冰层那样。

    四周所有围观的人们紧张地大气不敢出,有些人想,宇文部的祖先传说是一只虎,果然这谷乌菟就要化身为一只老虎了,只有老虎才可以击败这外来的迦南行者。又有些人想,宇文逸豆归的首领位置就是篡位来的,他本人和前任首领血缘已经很远,为何这谷乌菟还要替他出头,抢回首领的位置?莫非宇文逸豆归其实才是谷乌菟的本源血亲,反而前面历任首领不是?最初站出来那个家伙,宇文稚,众人都认得他,从来都不显山露水,和首领的血缘远得不能再远,可为何谷乌菟放任许多代首领占据他的基业?什么也不做,直到现在才出面来清理渊源。这些纷纷扰扰地盘旋在众人脑中,莫衷一是。

    过去有什么纷扰并不用太担心,接下来重新定于一统就对了,这是更多的人的想法,宇文多罗也作如是想。

    牵动着全场目光,身形矫健如虎,行将要冲着知门众跃起之时,一口血雾忽的从宇文奚口中喷出,他身体一软,颓然地侧身倒下,一动不动,像是昏迷过去。

    宇文为和宇文多罗大惊,赶紧冲上来扶起他来看,只见宇文奚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身上却并没有一处伤痕,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不由惊惶地面面相觑。

    “谷乌菟主人,回天上去了。”有人颤巍巍地说道。

    差不多所有人都同时发出叹息,这叹息好像同一个闷雷一般滚过,不少人想,这究竟是主人回天上了,还是他向知门的知子法术认输了?

    远方忽然传来震天的马蹄声响,一个颤抖的声音高声喊道:“慕容家的骑兵朝这边围过来了。”

    宇文多罗觉得身体里的血被抽空了一般,他慌忙站起身来,朝军砦方向奔去,他带来的这些随侍与砦

    兵也跟着一路狂奔。他们跑得比狗还要快,所有人跑回军砦之后,砦门立即便放下了。宇文多罗什么也不管,登上砦墙,集结砦兵预备弓箭。

    其余的人略微慌乱一阵子,都站在原地不动。这个市集距离军砦有两箭之遥,并不用担心一旦慕容家的骑兵要夺城会殃及市集上的人,不动是最好的选择。

    许朗和他身边的人们大都舒了一口气,他们重新站回原来位置,重新跪在蒲团上,剃度的剃度,受戒的受戒。

    宇文奚趴在地上,仍然有许多人怜惜地望着他,但都远远地看着,没人再去扶他。

    森严警备的军砦墙头忽的抛下一颗头颅来,孤零零地落在砦下的杂草中,那是刚刚首先承认自己是谷乌菟子孙的平民宇文稚,慕容家骑兵围上来的纷乱来临时,他没头没脑地选择了逃进砦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