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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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火球

    谢玄还是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那个引导他漫游星河的,像一团火球的那个精灵找不到一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他还坐在自己的床榻上,周围什么都没有变化,唯一变化的是他自己。

    他能回忆起来的是,他坐在几千人高唱梵音的道场高台当中,备极无聊之后终于等到了皇帝的莅临,但还没有到预计的单独接见,便遇到了一场出乎意料的甬东岛上匪首杜子恭亲自发动对皇帝的袭击,他还来不及做什么就晕了过去。最初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

    说置身在黑暗之中并不贴切,他置身在上下左右前后都是黑暗的当中,这他能分明的感受到,而在无穷远处,仍然有无数的星星在闪烁,有些星星格外明亮,另外那些如佛经里描述的恒河沙数那样多,但不那么分明的细微亮点们靠拢聚集在一起,宛如一条长长的星河。这是在凡间所无法见到的宏大气魄,宏大而美丽,足以超越所有。他如果再年轻一些,他会形容这是星星所编织的披纱,他会想要摘下它来,带回家送给妻子邹丽芳,即便看起来那带有某种僭越的罪嫌。但他现在差不多快老了,他想到的只是,原来这就是称之为星河的黄泉。

    他毫不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并且为自己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而感到屈辱,他回想自己之前所坐的位置,猜想自己可能的死亡原因,但没有结论。他想起谢庆的书信来得还算及时,他死之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孙子或者孙女,这是在他心中最先涌起的庆幸。

    不过他最牵怀的仍然还是谢熏,他想,谢熏喜欢这个名叫端木宏的小道士,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看起来懵懂无知,可是比他所知的任何一个世家子弟都来得锐利。他希望谢熏不要被他的芒刺刺伤才好,他希望她能获得他要的幸福,也为她可能受到的伤痛感到忧愁。

    他的身体在黑暗中漂浮,他最初的注意力放在自己到底是静止的漂浮着,还是在朝某个方向移动着。他试图解开这个疑惑,但没能做到。

    随后,他的思绪徜徉在许多已经逝去的片段,一个圆圆的乳头,他毫无困难地认出那是妈妈的乳头,高高的,仰望如山一般高的父亲;随后兄弟姐妹们加入进来,他和兄弟们一起追跑,一起摔倒,滚翻着;再接下来是第一次见到邹丽芳时,洞房时,她怀孕时隆起的腹部;他抱起满脸皱巴巴的谢庆,两岁大的谢熏在他怀里撒娇,这些都是让他感到幸福的吉光片羽,他的感激之情不知向谁倾诉。

    所有的片段都流逝去,他又回到了黑暗当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在黑暗中感到孤独的他赶忙扭头去看,他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气态氤氲的火球。他内心毫无波澜

    地接受了它。他想,原来这里只是前往黄泉的中继,这个火球就是传说中的接引使者,无常并不像画中那样是个恐怖的人形,而是像一个火球,没有面目和四肢。

    那个火球先开口说,或者并没有什么声音,只是让他感觉到他在说。他说,你并不在这里,你看到的只是我布设下的。这是一个你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

    谢玄开口说道:“你是谁,你是来接引我的么?”

    火球说,你并没有死。

    谢玄有些欣喜,同时又有些失落,他继续追问道:“那么你是谁?”

    火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来自很远的地方,远得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是谁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告诉你。

    谢玄指着远方的星河说道:“年轻时我仰望星空,想象自己在那星河中垂钓,钓起来银色的鲤鱼。”

    火球说,比那还要远;你看到的光,是早已陨灭的世界。

    谢玄轻轻地念叨:“陨灭,陨灭是死亡的意思么,世界也会死亡么?”

    火球说,世界会生出来,当然也会死亡。

    谢玄感觉自己站在一扇门的外面,门外荒芜一片,正在由远及近地死亡,门内有什么他不知道,但死亡会被这扇门阻挡。他想了一会儿,问道:“生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死了以后的世界,又是什么?”他觉得火球在跟他打哑谜,它所说的世界,其实说的是人。

    火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你没有死,是我闯进了你的身体,连同另一个魂魄在内,你的身体此时由三个魂魄占据,你不是你自己。

    谢玄大惊,张皇四望,他只看见黑暗和星光之河,以及这个火球,茫然地说道:“我不是我自己,那我是谁?”

    火球漠无表情,说,你被压抑在最下面,也许偶尔会浮起来,但大多数时候会是你担心的那个人成为你。

    “成为我,我担心的那个人,是谁?”

    那个名叫杜子恭的人,他的魂魄在你的身体里,他是你。

    谢玄如同被一柄巨剑斩在胸口,他头昏眼花耳鸣,无法呼吸,好一会儿知觉才逐渐回来,随之他感觉到具体的恐惧缚住他。

    你现在没有身体,你现在感受到的,都只是幻觉而已,是假如你还拥有自己的身体会感受到的,但其实你没有。火球说,冷冰冰的。

    “我……”谢玄说不出话来,所有这些都超越了他的想象和经验,但他也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如何脱出困境,至少如何向这个火球提出正确的问题,和如何和它洽谈求助。

    我和你差不多,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我原本的形态和自由。我比你稍好,同时我也无害于你,我们可以融洽相处,所以我让你看到我本来的面目,这样我们能够建立起联系。你现在处于沉睡中,杜子谦的意识控制着你的躯体,在我

    们三个当中,他单独占据着上风,我担心他或许不惜控制你的身体自杀来和你同归于尽,而我也会同时死去,火球说。

    谢玄问道:“意识,意识是什么?”

    火球又是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意识就是脱离了身体的人。

    “你说的好像是魂魄,或者,是鬼。”

    以我们的观念,鬼是不存在的,魂魄是个似是而非的说法,它好像是鬼的另一个词汇,我喜欢用意识这个表达。意识,是脱离了身体的人。实际上,这正是我、我们存在的方式。在你们的时代,意识没法真正脱离身体,身体死亡之后意识也会非常迅速地死去。我们之所以能够离开身体而活着,是建立在技术和长期进化上,不是建立在你们想象的,以及某种原始的法术上。

    谢玄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全都听不懂。”

    火球说,那并不重要,对你而言,此时重要的是要妥善地夺回对身体的控制,而我也需要得到一定的帮助,才能从你的身体离开。

    “我和谁夺,怎么夺?”谢玄问道,他有点儿明知故问,仍然希望得到一个没那么残酷的答案。

    当然就是杜子恭,火球说。

    谢玄感觉到自己胸口猛地一滞,他已经知道了这并不是真的,只是对身体的幻觉而已,愤恨地说道:“他控制了我的身体?他可以用我口说他想说的话,用我的手,发他想发的令,立即可以发动一场大变乱,我还不如马上死了好。”

    他越想越急,五内俱焚,表情变得狰狞而绝望,他焦躁地大声吼:“为什么我还没死?”

    死,自然也是一个解决的办法,你如果身体死亡了,那么他和你的意识都会立即死去,而我大概也会死掉。这不是我期待的解决方式。火球仍然不紧不慢地说。

    谢玄的激动转瞬即逝,他平静下来,向火球解释说道:“我身居朝廷重要职位,不能容他借用我的身体胡来,如果他得逞的话,比他啸聚十几万人在海上严重多了,会有数十百万人的死亡或流离。我宁愿自己死,也不能让他得逞!

    这是当然的,所有世界都是如此,某些人会带来比其他人大得多的破坏。

    “也许我不用那么着急下结论,但如果必要,我该如何自杀?”谢玄问道。

    火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刚刚的说法有些偏颇,你怕他用你的身体为非作歹以致不惜毁灭身体,而他实际也同样惧怕你,惧怕你自杀;这是一个两害的对峙,通常这意味着局势是平衡的,安全的。我们谁都无法杀死自己或对方,但都可以杀死你的这具身体。他不可能想要这么做,而同时他也没法一直控制着你的身体,他会累,会需要睡眠,他沉睡的时候你就可以浮上去掌握身体,那时候你只需要毫厘的时间就可以完成自杀的动作。

    “是

    的。”谢玄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应该是他担心你,而不是你担心他,火球说。

    谢玄听了进去,感觉的确如此,他稍微冷静下来,说道:“我可以容忍这样一段时间,但不能一直容忍,那和我死了有什么区别?我要怎么做,才能拿回自己的身体?”

    短时间内很难,我们没法和他开战,这样不一定奏效,还可能毁掉你的身体,我们需要来自外面的帮助。火球说。

    “什么样的帮助,我该怎么做?”

    并不总是只有当杜子恭安睡的时候你才可以控制你的身体,我还可以干扰他,我会使他短暂地昏睡,那时候你可以控制你的身体,你控制身体的时候就可以把我们需要的帮助,委托给你可以信任的外人去做。

    “我可以信赖谁,谁又可以帮上忙?”

    端木宏,他是我的师弟,不,他并不是我们中的一个,他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他是我在这个世界成为的那个人的师弟。他是我信赖的,我想你也信赖他。

    谢玄稍微迟疑了一下,他回想起更多的情景来,说道:“是的,我能信赖他。”

    你可以称呼我麻泽,如果你对端木宏说出这个名字,他会明白过来,会知道接着你告诉他的是正确的法子。你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但你没必要给他说你此时看到的,这只是浪费时间,和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也毫不相干,火球说。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尽快干扰杜子恭,让我接管我的身体吧。”

    火球内部发出咯吱的一声,好像爆了个火花,说道,你要规划好,当你醒来的时候该说些什么,你的时间并不会很多;以及你要面对的那个人,他不能分辨和他说话的人究竟是谁,如果是我,就和他第一次就定一个暗号,让他知道你是你,在你不在的时候他知道该怎么做,而你浮现的时候,他也会知道。

    “有个问题,我还不知道醒来的时候,面对的会是谁。”谢玄悚然而惊。

    火球说道,这是个问题,但你不用去想它,我们没法把每个步骤都预备好才去做。

    谢玄历经战阵,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但他为好不容易才有的醒觉的机会却可能白白浪费掉而沮丧。他想,这是最难的一场战役,我在完全漆黑的中军帐中,没有副将,没有幕僚,连斥候也不会来。我不知道外面发生着什么,这毫无道理可言,精心算计和随心而动所做的决定将没有任何区别,甚至不如樗蒲之戏。

    一个巨大的披着白色光芒的星星从他们身旁不远处掠过,拖着长长的尾巴。谢玄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个星星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浑身震颤,他想,这就是古书上记载过的彗星啊,彗星主战,预示着一场大战在即,但这彗星柄朝向着何方,末在哪边,是利于秦攻晋,还是晋攻秦呢,他一点儿也看不明白。

    那不是真实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它已经发生过了,火球说道,给他的热情泼了一盆冷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