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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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梦见

    杜子恭一笑,说道:“我又不是傻瓜,要把那台子上的人都杀死,最多杀死其中几个而已,司马曜是一定会活下来的,没准还包括你。”

    “司马曜不怕死,死了都吓不到他,何况活着。”端木宏想起司马曜对苻坚说的那些话来。

    “笨蛋,活着的人才会害怕,不怕是一时的,不过是逞一时的勇气而已,但害怕则是永久的,没人会不害怕。”

    “就算如此,他害怕了又会如何呢?”端木宏问道,“你要要挟他做什么事?”

    “我要成为他的师父,然后教他爱惜人民,祛除朝廷中的腐败,整顿吏治,节俭费用,打击世家豪强,把他们侵占的土地归还给人民。”

    端木宏有些懵懂,他觉得杜子恭说的这些都很好,听起来都是正道,可和杜子恭在道场施以的暴戾手段恰成反差;假设他说的不是嘲讽,为何要通过恐怖的手段来挟持皇帝而来做正当的事呢,直接给司马曜建言不就可以了么?

    他心里疑惑,还没说话,杜子恭似乎已经看出他的疑惑,轻轻微笑,说道:“这里的人,我是说建康的人,人人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虽然活着,但只是如畜生一般的活着,他们有学问,有知识,有品德,可单单没有了心,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做的大多都是罪恶,不道德的事。他们不把人民当人看,而视作牛马猪狗一般。即便个别人有心,清醒着,觉得这是不对的,也不过检讨自省,根本不能改变多数人们已经构成了稳定的结构。他们相互联系,相互支撑,相互掣肘,任何人想要变化而不可得,只好一起投入共同的死亡前途。除非……”

    杜子恭说道这里停下来,他觉得端木宏根本听不懂这些,对他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无人可以理解,心里十分感慨。

    端木宏自然是听不懂的,他有别的要关心的事情,看看周围无人,对杜子恭说:“你是天尊道的前辈,现在又寄在谢将军的身上,我奈何不了你;先前在道场天台上,我说你若输给我,便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此刻问你,你不会说谎吧?”

    杜子恭微微一笑,说道:“即便没有前面那些有的没的,我又何必骗你?”

    端木宏深呼吸了一下,问出早在心中预备了无数遍的问题:“明月是你推下山涧的么?你为何要害她?”

    杜子恭一下子愣住,这是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问题,这个少年为何会问起甬东岛上三年前的一件旧事,他怎么会认识孙玥,并且知道她的小名叫明月的?

    他张口结舌了一小会儿,才说道:“明月,你说的是明月啊。她在甬东岛上过台风的夜里,在山谷中失足坠下,出事后几天后才找到她的尸身。但那已经是三年以前的事情了。”

    端木宏脑中犹如炸了个惊雷,他

    眼冒金星,心头狂跳,几乎站不住。他从来不怀疑那仅仅是个迷梦,或许明月早就不在了,她见到的只是鬼魂,而非精魄,但三年前这个字眼还是让他猛烈的心悸,让他懵懵懂懂的希望结结实实地落了空。

    杜子恭接着说道:“你这么问自然是有所怀疑,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没有加害她,没有以一根指头加在她身上。”

    “你也没有用幻术使她失足坠落?”端木宏一足踏空,不甘心地地问。

    “没有。”杜子恭回答得也简单而扼要,毫不含糊。

    端木宏口中发苦,思绪如泥沼般停滞不动,他下意识地又重复问了一遍:“那她真的是自己不小心,失足摔下山谷的?”

    “那是一个过台风的夜,她实在不该一个人在外面行走的。”

    “她的尸身已经找到,安葬好了么?”

    “我们信仰水官大帝,万事万物,归于水中。我们找到她的尸体,收殓七日之后由小船载着,向东漂流去,最终会沉入东边海洋中的某个地方。”

    端木宏有些恍惚,说道:“可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好像有些恨你呢。”

    “你见到她?她是给你托梦?她居然坚持那么久还不消散。”杜子恭有些惊疑不信。

    “大概是吧。”

    “她父亲孙泰是我的弟子,她本人也是,我把我的独门法术传授于她,是我最宠信的几个弟子之一,我于她而言有双重的师恩,她若是恨我,定是被什么人蛊惑了,又或是修法时入了魔道,而我竟然没发现。”杜子恭这么说道,他自然隐去了自己幼妻王令芹在其中的因素,同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和自己又多了一层关系。

    是有多深的恨意,才使她精魄不散,持续到三年后,托梦给这个年轻人。杜子恭不由自主地这么想,她委托了他什么?

    端木宏心中还有许多个问题,但他失望至极,就好像沉到海底,头顶上压着几万重的海水,压得他窒息;而同时,谢熏的模样又浮现出来,他几乎想立刻追出去,找着谢熏,把这一切好好地问一问她,她和明月是不是有什么联结,使他们如此相像。

    明月既然已经确定无疑地死去,尸体也无从收殓,她只留下的一缕芳魂在他的记忆里,他能做的就是不忘记;而他同时有了一个新的义务,那就是将和明月如此相像的谢熏从杜子恭身边救出来,离他越远越好。怎么给她说,带着她去哪儿,这些他都还无暇思索,但这是确定无疑的。

    想到这儿,端木宏对杜子恭说道:“既然你离开不了,自此以后你就好生在这里呆着吧,我要走我的了。”说着他便转身要走。

    “你要去哪儿?”杜子恭有些意外,急切地问。

    “我要离开这儿。”说完,端木宏不管杜子恭的挽留,飞快地走出门去。

    出到门外,他四下张望,

    不见谢熏身影,他不知从何找起,建武将军府像是一个被划成无数个大小规格不一的盒子所构成的迷宫,他想起出门也会是如此,门外是更多的巷道和格子,前天晚上他便是迷失在那阡陌往来的迷宫里。从龙虎山自己的小房间,到建康,再到此刻此地,他所走过的路,和视线所及,便由千千万万个小格子构成,他从一个格子移动到另一个格子,在不同的格子里,他会遇到不同的人,被不同的人在水里网起来,在路边上捡起来。

    大多数时候,他还活得像孩子一样,不用自己思考,跟着引着他的人只管走,但那些人都逐渐消失,接下来需要他自己拿主意。他刚刚确信失去一个愿意去保护的人,同时他又有了一个新的要去保护的人。

    他心潮起伏,涨红了脸,保护一个人,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感;以前他说过无数次要用自己手中的剑保护天尊道,保护正道,保护师父,保护师伯,但那些统统都不过是虚妄而已,都是言不及义的夸张,根本不算出自真心。保护一个人,一个真心希望去保护的人,美丽的,优雅的,柔弱的,他为之心脏砰砰直跳,为之喜悦的女子,那才是真实的,他的剑为此才有意义。

    他飞快地平静下来。觉得自己不再迷失,他随意地朝着一个阁楼走去,推开门,看见了谢熏。

    谢熏扬起头来,毫不惊奇,脸色平静,对他说道:“你来了。”

    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小丫鬟,飞快地看了两人一眼,轻盈地从端木宏身前绕过,走出门外去了。

    端木宏走到谢熏面前,轻轻地说道:“我来了。”

    谢熏望着他,并不急着开口说话,他便也望着她,不说话。好一会儿,谢熏才开口说道:“我梦见过你。”端木宏并不太惊讶,他没有说话,等她说下去。

    谢熏仰着头,接着说道:“你有没有有时偶然觉得,这个世界是个梦中之梦,所有的一切,都并不是真实的,或者即便是真实的,但却不是唯一真实的。我们在这个世界里梦见另一个天地,认识一些人,去做一些事,回到这个世界,也有在这个世界给我们定下的各自宿命。”

    她仰着头微笑,轻轻地说:“《庄子》上说,不知道是我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还是一只蝴蝶梦见了自己是一个人,正好就是这个我。我倒是十分肯定我梦见自己是另一个人,或是另一个人梦见的我。”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有些老成,怜惜地看着端木宏,期待他说点儿什么,可是端木宏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那样的木讷,这让她有些失望。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我刚才说梦见过你,并不是说我在梦中遇见过你,而是说,我梦见我是你,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就是你。”

    端木宏觉得自己应

    该很吃惊,但他又实在没法惊起来,他嘴角放松,从未有过那样的微笑起来。他猜这是一种得体的应对。

    “那天晚上我坐在车上,路上忽然心跳得厉害,我让车夫把车停下来,走下车,一眼就看到了你,你藏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浑身是血。我让小芸取灯来照你,见到你的面容,我知道了刚才为何心通通的跳,因为,我竟然在这里遇见了我梦中的自己。我想是不是我在车中睡着又做梦了,许多法子试了,并不是。何况我怎么会遇见我自己呢?”

    她眼中有微微的泪光,接着说道:“我肯定我梦见自己是的那个人,就是你。因为这两个晚上,我都没有再做梦了。”

    她的语气中,有一丝丝的骄傲,又有一点点埋怨。她的说法自然是离奇的,但在端木宏听来,也不怎么惊世骇俗。他想,唯有如此,才是她和明月的联结。她们联结在自己身上,所以如此的相似;这似乎是一个突如其来的,但又是最好的解释。

    端木宏脑子里有一点晕眩,他不想说一句话,但也不想什么都不说,开口问道:“在你的梦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谢熏纠正他的句子,说道:“并不是在我的梦里,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是在我的梦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端木宏轻轻地哂笑,说道:“好,在你的梦里,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谢熏微微地撅起眉头,慢慢说道:“我是一个心肠很好的人,剑术高明,高到没有敌手的程度,我想要帮助别人,铲除不义,扶危济贫,东奔西走。可是运道不好,我走到哪里,帮上了忙的同时,也总会给那里带来许多死亡。开始我没意识到这一点,还以为那是行侠仗义的一部分,有些人死有余辜,有些人运气不佳,后来我意识到了,并非如此。而是,死亡就是我带来的。”

    她打了个寒战,被自己话中的鬼气吓着。

    这几乎加深了端木宏对她描述的梦境的认可,他也常有这样的感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