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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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醒来

    在被那只无形的手扼住他占据的那具身体的咽喉的时候,杜子恭无力挣扎,他感觉到这一次死亡会真的来临,他已经放弃了抵抗,眼前开始闪回从最初的黑暗到初见光明的片段,那些他以为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片段,如果不是那只手又猛然松开了的话。

    他昏迷了一会儿,快要醒来的时候,又遭受了重创,他感到自己的半个身躯被撕裂成碎片,无法结聚成形,那是和他灵脉相连的腾蛟被端木宏击杀造成的伤害,剩下的半个魂魄像折断了翅膀的的鹰隼,在无尽的黑暗中急剧地失速坠落。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叮的一声唤魂铃,这铃声让他猛然醒觉过来,先是悬浮住,然后辨明黑暗中隐隐传来的那丝光线的方向,朝着那方向努力地游去。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先前和自己比剑的那位少年,他记得他没有告诉自己真实的姓名,而漫夸之以死。他喜欢这个回答,芸芸众生的名字都太过庸常,他懒得在这些各各不同的姓名上停留,但是死,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一下子让所有人都记得他。每个人都会死,但每个人都不会用它来做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他是该有多傲气呢,他想,就好像年轻时的自己。

    “死,你好。”他对那少年微笑着说道。

    端木宏错愕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说:“你是杜子恭?”

    杜子恭叹了一口气,说道:“总算还是被你捉住了。我这是在哪里?”

    端木宏让开了身躯,让他看到四周的环境,说道:“这是在谢将军府中,你侵占了谢将军的身体,还不快快出来,我们再就决一胜败。”

    杜子恭闭上眼,慢慢的回想,等他把记得起的片段连接起来,他才又睁开眼,对端木宏叹息说道:“我出不去了。”

    端木宏着急地说道:“怎么会出不去,你既然能够摄人魂魄,再找一个人来到你面前,你同样施法不就可以转移出来么?”

    杜子恭呵呵笑道:“傻瓜,如果是这样,我可以任意地转移到别人身上,岂不早就成了不死之身?你所说的摄人魂魄并非魂魄的转移,你家道法本就浅陋不值一哂,我看你更是纯粹门外汉,一窍不通,就别在祖师爷面前献丑了。”

    端木宏涨红了脸,可是他无力反驳,只好问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杜子恭说道:“摄魂是摄魂,元神出窍是元神出窍,元神出一次窍,损耗之大差不多等于死过一次。我要恢复许久,才能再转移出来。”

    端木宏听到可以转移出来,心中一宽,问道:“许久是多久?”

    杜子恭窥穿他的心意,微笑着说道:“快的话三年或许可以。”

    端木宏心中大急,禁不住嚷道:“这怎么可以,这绝对不行的!”

    “孟子说,腋下夹着泰山,要跳过北海,

    不是我不这么做,是我做不到。三年时间已经是最乐观的预计了。”

    “可是谢将军没法藏在家里,躲三年都不露面。”

    杜子恭叹了一口气,说道:“元神的恢复是一回事,只要有时间就可以,但我的法术同时也被锁住了,这个身体里,除了你家谢将军的元神之外,还有一个我说不准是魂魄还是元神,又或是别的东西在,混混沌沌,我摸不透他。我想,是他困住了我。”

    端木宏愈发着急,说道:“若他困得住你,你被他封印,为何此刻先醒来的却是你?”

    杜子恭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先醒来的是我。”

    端木宏头皮发麻,贴近杜子恭,却对着他身体,低声叫道:“师兄,师兄,你快出来,我要和你说话。”

    他连叫了几声,却不见杜子恭有反应,便又说道:“师伯已经过世了,是我不小心刺伤他的,他才……若你怪我,你就出来责怪我吧。我什么惩罚也甘心领受。”

    杜子恭沉思了一下,说道:“又或许,他不是我想象中的封印法术,而是别一种样式,他自己不知怎么的也受了极重的创伤,大家两相掣肘,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端木宏忽然醒悟过来,他想起麻泽是从来不说话的,他从来只听别人说,如果必要回应,那么便直接用动作来回答,如果没有回应,则什么也不会有。以前他对这样的交流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不便,此时却成了巨大的麻烦。他想,我该怎么问麻泽师兄此时的状况,该如何让他将杜子恭放开,他如果不放,是否确如杜子恭猜测的那样,他也同样受困在了谢玄的身体里?如果是这样,该如何解救他们?

    他正思索,听见一个人脚步轻盈地走近,他立即想到这是谢熏,又是惭愧,又是不忍,硬着头皮转身一看,正是谢熏。谢熏清丽的面容此时紧紧绷着,她已经知道了一些状况,焦虑让她比实际年龄成熟了许多。端木宏忙让开一侧,谢熏走到床上躺着那人面前,坐下一侧,拉起他的手,低声地问道:“爸爸,你怎么样了?”

    端木宏在身后看了,不知道此刻该上前解说,还是退到一边儿去,正犹豫间,听见谢玄的声音说道:“熏儿,我晕乎乎的,身子动不了了,可是你也别担心。”

    端木宏探头去看,见那人便正像是谢玄的神态表情,心中先是宽慰,又紧紧地纠结起来,刚刚杜子恭是什么神态表情,他全忘记了。他忧心忡忡地想,如果杜子恭决心伪装成谢玄,该如何分辨究竟是谁?如果杜子恭控制着谢玄,真正的谢玄本人还会再醒来么,如果杜子恭控制了谢玄的躯体,我能做些什么?我为谁而做这样的事情,我做的事情如果是不得不杀死谢玄,会伤害到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么?

    此时,孙玥和谢熏的

    形象在他脑中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因谢玄此时的糟糕状况以及将来还可能会更坏的情形,而对谢熏的产生愧疚让他惶恐不已,昨天初见谢熏时所产生的一瞬爱慕沉迷,此刻已经恍如隔世。

    他被许多问题纠缠在一起,头疼欲裂。他又想到刘裕,在他印象中,刘裕是那么的思虑周全,从容不迫,而自己除了好勇斗狠还有些把握以外,每遇到正经事情就一筹莫展,毫无头绪。

    皇帝司马曜在等来援军之前,也执着他的手,想要邀请他回皇城一叙。他见证了司马曜和苻坚前无古人的秘密会见,得到了苻坚去长安的邀约,他此刻身处在建武将军谢玄的府上,他救了谢玄回来,荣宠之隆,在此刻的全中华不做第二人想。可是,他这会儿脑子里浑浑噩噩的,除了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之外,连如何去找刘裕,向他求助该怎么做也不知道。

    他能想的是,如果幸运,刘裕在丹阳郡城中逃走时还记得带走自己的桃木剑。耿鹄昨天应许自己的那把新的桃木剑,随着苻坚的回返北朝,忽然变成了一个空承诺。

    杜子恭就在这里,而孙玥在远方的岛上,和孙玥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少女,便在眼前和她的父亲窃窃私语。端木宏有意不让父女俩对话的任何一个字被自己听清楚,但甬东岛之行已然变得遥远。

    各样的东西来塞满端木宏的脑袋。他忽然又想起,谢玄说过端木是个十分稀罕的姓氏,自己多半是什么孔子某个弟子的后裔;这是真的么,这代表着什么?他琢磨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有些猜想很快就自己否决了。这代表不了什么,爸爸妈妈妹妹此刻还在豫章郡云泽乡的村子里过着老实巴交的农民日子,他们和什么贵胄联系不到一起去。

    谢熏和父亲说了好一阵子话,起身走到端木宏面前,拉了拉他的袖子,把他从沉思中唤醒过来。她脸色和缓了许多,对他柔声说道:“我爹说他已经没事了,要我多谢你的照料。”说着,她双手相扣在腰间,屈身向端木宏行礼。

    “谢熏给你行礼了。”她端庄认真的模样,比之前度笑颜如花的时候宛若另外一人,但一样的明媚动人。

    端木宏有些迷糊,说道:“哪里,我什么也没做。你之前救的我,我还没向你致谢呢。”

    谢熏先是面色凝重,一下子嫣然而笑,说道:“可不是么。”她想起这还是在父亲面前,立即收敛了笑容,她推着端木宏往外走了些,低声地问道:“耿鹄没有跟你们回来,他是怎么了?”

    端木宏一下子不能回答,脑子转了一转,才快速编了一个谎言,说道:“呃,他一切都安好,只是有些急事赶回京口去,他托我给姑姑带个口信,我还没去给她带到呢。”

    谢熏哦了一声,说道:“我去给姑姑说

    一声。”她轻轻嗤笑,烂漫地说道:“是我姑姑,不是你的姑姑。”她歪头想了一下,说道:“你并不知道我姑姑的名字,耿鹄说的定是带话给谢熏的姑姑。”

    端木宏心中泛起些暖意,说道:“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

    谢熏点点头,说道:“那你的带话就到我这儿了,不麻烦你了,我去给姑姑说。”

    端木宏有些踌躇,耿鹄的去处他是编造的,耿鹄也没说把话带给谢熏再转告,但即便他亲自给谢熏的姑姑去说,难道就能说耿鹄并非耿鹄,而是大秦的皇帝苻坚,此刻回长安去了,但愿三两年内再相见的话?他否决了所有的这些,说道:“那就有劳你了。”

    谢熏转身看了看榻上躺着的父亲,眉头又现出愁云,她冲着端木宏勉强一笑,转身而去。

    见谢熏出了房门,端木宏又上前到床榻边,问那人说道:“是谢将军么?”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我。”他的语气声色又和刚刚与谢熏说话时不同。

    端木宏心中一沉,说道:“刚刚和谢熏说话的人是谁?”

    杜子恭说道:“自然还是我。”

    端木宏仔细盯着那人的脸看,想要发现一些端倪来,明明是谢玄的模样,可神态成谜,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是谁的神态,究竟是谢玄还是杜子恭的,他不知道,或许在他看来,这就是杜子恭,而在谢熏看来,这就是她父亲的神态。

    “你为什么要骗她?”端木宏问道,他以为自己会更加愤怒,但明明没有。

    “那样一个小美人儿,一看就没经过什么风波,我不想把她吓得花容失色。何况此刻的困局,还只有你我知道,如果我不装作她的父亲,她惊慌事小,要是承受不住哭闹起来,可就把这个秘密捅破,不可收拾了。我猜,这样最得利的是她真正的父亲。”

    端木宏心中茫然,喃喃地说道:“你这样说倒也没错。但……”但什么他却讲不出来。

    杜子恭盯着端木宏,目光中略微有些怒火,说道:“是你,杀了我的罔象。”

    端木宏一愣,问道:“什么罔象?”

    “是我饲育的两只蛟龙中的一条,它的名字变叫罔象。”

    “它在水中兴风作浪,还要吃人,我自然要杀它。”

    “你的剑术大概很好,但你怎么杀死它的?”

    “我……,并不是我首先跳下水去杀它的,而是我师伯先跳入水中和它搏斗,把它固定在水中,我在高台之上瞅准它,看到了它的心脏,从高处跳下一刺而成。不过,我把我师伯也刺死了。”

    “季子推,”杜子恭冷笑了两声,满脸不屑,“他只是个无用的草包而已,倒是帮了你的大忙。不过,你的剑术再好,如果不是我轻忽大意,而是连委蛇一起带来,有两条蛟龙在这里,断然不会是如此光景。”

    “就算是那样,又能怎么样呢?你把我们都杀死,然后水淹建康,这些都做了,然后会怎么样?”端木宏诘问道,他和苻坚相处了半日,和梁子平论剑,又在高台上听慧远禅师说法,胸中多了一些道理的转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