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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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断离

    甬东岛上,船队的指挥官们列队站立在重新建筑而大大拓宽的大厅中央,聆听首脑们的训示。十来个人代表了岛上此时的两百多条船所组成的十三支船队,一部分是劫掠船队,一部分仍然行使着接引陆地信徒上岛的职责。

    王道及面色沉郁,他这样已经有多年,似乎是上一次他雷霆大怒之后就一直没能恢复过来坏脸色,先开了个头,简短的说了几句,便结束了他的部分。他要说的部分差不多从来不会有变化,永远都是岛上正在研发和制造那些主要的船舶,为了这些船舶,他需要哪些岛上无法产出的资材,比如铁、木炭、麻绳、蓖麻油、生漆,丝绸等等,这些都需要船队在大陆沿海劫掠中解决。

    孙泰通常要求各个船长尽可能带回更多的人,那些信仰天尊道并愿意投身到海岛上的人,即便海岛产出有限,更多的人仍然是最好的资源。船队每次出击所耗费的资源和带回来的空间有限这一对矛盾基础上,孙泰和王道及对船队的指令几乎是冲突的,只是还没有明确地浮现在具体争夺上;大部分人都感觉到这在将来某个时刻会浮现出来,多数人还是会选择站在孙泰这一边。如果有清洗,多数人也会同意对王道及及其派系做网开一面的宽容处理。

    但这一次孙泰提的要求和以往不同,他要求所有部署在大陆沿岸的船只都撤回到甬东岛附近,什么也不要做,休息,打渔都可以,但不要靠近海岸线二十里内,这几乎是甬东岛西部的边缘了。

    “毫无疑问,这是个短期的安排”,但他同时也没说这个安排什么时候会结束。这个安排会使甬东岛处于资源净消耗的状况,这里的人都知道,这种净消耗无法持续一个月。同时这个命令也使刚刚王道及仍然要求制造船只的资材的训示落了空。

    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一点,但假装没这回事。

    于宜藏身在长袍下,静悄悄地站在队伍的末尾,这个位置是他尽力所争取来的,并不完全靠着他父亲在一年前的阵亡。他曾经渴望获得这个位置和职位,但现在更想逃离开来;这也并非他对职位本身感到厌倦,而是因为别的原因。事实上,他不该出现在这儿,虽然也没人禁止他呆在这儿。

    孙泰讲完,陈琨也说了几句,都是更为具体的调度安排,所有船只都必须驶离大陆海岸线二十里以上,有若干监督舰只巡查,不尊令者将受到重惩,以及具体有哪些惩罚等等。

    最后,众指挥官们照例在孙泰的带领下跪下忏悔罪过,祈求水官大帝的护佑;于宜也跟着跪了下去,即便他不属于这里,但他也是拥有一条船的船队的队长,在岛上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他有耐心,也能忍受。

    忏悔结束之后,人群散去,一个侍女走到于宜身边,低声地

    对他说:“你怎么混在

    这里?夫人要见你。”于宜并不争辩,点点头,便跟着那侍女离开议事大厅,往名师府而去。

    名师府在杜子恭成婚之后做了改建,不再是天尊道道法教习的场所,而变成杜子恭夫妻的居家之所,他也不再新授弟子,弟子们都做鸟兽散。王道及和孙泰给杜子恭夫妻安排了六七名奴仆和三四个侍女,照顾他们的日常生活。

    名师府里种满了桃树,此时节桃子正成熟,成熟桃子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撩拨得于宜有些心神不宁。他随着侍女进到名师府里三重门内,在明堂前厅,见着正坐着抚琴的王令芹。他照例在座下的垫子上跪坐下来,躬身请安。

    王令芹按住琴弦,她看了看引于宜而来的侍女,目光中掠过寒意,说道:“你退下吧,和外面侍候的人一起,都退出院子去。”

    侍女答声是,躬身行礼,退了出去。一会儿,于宜便知道连同门外听侍的侍女也退到了院子外。院门和明堂的门虽然没有关上,但十丈以内只剩下自己和三尺之外的王令芹两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外面的人都不会听见,也不能看见。这使他除了觉得更窘迫之外,也稍微放松了,手按在腿上,恭敬地说道:“不知道夫人这次召我回来,是有什么事情?”

    王令芹没了刚刚侍女在时的冰冷,她恢复到常态,脸上挂着些忧愁,同时又柔和地微笑,爱怜地望着于宜,说道:“你怎么会这么问,自然是因为我想你了。”

    于宜心中一悸,忍不住回头去看,转了一半又生生的扭转回来,略微埋下头去,低声说道:“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不再开这样的玩笑了么。”

    王令芹仍是笑盈盈的,顾盼生姿,问道:“你在海上的日子如何?”

    “我这条船是朝东去,开往大海当中,每天和委蛇交谈,使它熟悉我,亲近我;找到合适的鲨鱼,便放委蛇下海和它搏斗,以获得成长所需的经验。我要么在船上,要么在水中监督。总的来说,还算不错,并不太危险。”于宜本来想报告委蛇已经出现了属性的发展倾向,但他忍住了,王令芹从来都不关心蛟龙。

    王令芹现出心旷神怡的样子,她想象着委蛇和于宜交流的情形,甚至到了妒忌的程度,她轻轻咬着嘴唇,说道:“我也想你来驯服我。”

    于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觉得不可由王令芹来掌握主动,便反问道:“杜师公这次去陆地上,可有了什么消息?”

    “这就是我召你回来的用意,”王令芹脸上的微笑褪去,语气变得生硬,“他大概确实出了什么事。”

    “是……什么样的事?”于宜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哆嗦。

    “孙泰和我爹给了我不同的消息,我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哦?”

    “我爹说他到建康去冒险

    行刺皇帝,失手被拿下,生死不知。孙泰却说他去见了皇帝,还说服皇帝预备收编甬东岛上的军民,现在他人在建康,辅佐皇帝,暂时不能回来。”

    于宜心想,这就是为何岛上船只要离开海岸线而回到海岛上的原因所在,但显然不论是哪一个消息都还不合适当众宣布,自己竟然比其他人先知道了原委,而这两个消息一定有一个是假的,又或者两个都是假的。

    “夫人是要我做什么?”于宜谨慎地问道,问出后他立即就后悔了。

    “我要你陪我,”王令芹脸上现出桃花一样的颜色来,目光如水一般,“师公不在岛上,我们想怎么样都可以。”

    “夫人,我们已经做错了,不应该再这么下去。”于宜沉声说道。

    “做错了就没法再对了,不是么?”王令芹声调迷离地说,她慵懒地躺了下去,衣襟散开,露出身体来,如果于宜抬起头来,便可以看见她毛发遮掩的隐秘地带,她早就想好了这个场面,像是一个优雅的仕人先以目赏玩,接着想要嗅这朵盛开的花。

    于宜低着头,他没有看见什么,但他知道王令芹在做什么,他仍然跪坐着,但侧转了身体,变成背对着王令芹,说道:“夫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这就走。”

    王令芹失望极了,他以为于宜会直接扑上来,哪怕他身上还带着海上的汗味,他们可以飞快地直入就里,一下子闯入到欢愉的混沌中,但他没有。

    她坐起身来拉拢了衣服,说道:“我不是对任何人都这样,我只对你这样的。”

    “夫人,你保重,我要走了。”于宜说着,站起身来,稍微停了一下,便往外走。

    “你站住。”

    于宜站住了,但没有转回身来。

    “我公开地召你回来,自然是有正经的事要派你去做,但连额外的一点快乐你都不能再给我么?”王令芹恨怨交加地望着于宜的背影。

    “我不能。”于宜说道,他觉得终于说出两年来最让自己坦然的话来。

    “好吧,我知道你不能了。”王令芹的声音由高而低地衰落下来,哀愁而寂寞。

    于宜试探着转过一半身子,瞥见王令芹已经坐起身来,衣衫拉拢在了一起。他稍微犹豫,还是转身走回到刚刚自己的位置坐下,说道:“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就请夫人吩咐。”

    王令芹沉默了一会儿,她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开口说道:“我相信我爹的说法,我觉得杜子恭多半已经遭遇不测了。”

    她多数时候会沿袭未嫁时对杜子恭的称谓,当面或背后都称他为师公,偶尔会直呼他的名字,仅仅在于宜的面前。

    “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做什么?”于宜斟酌着王令芹说的话的意味,缓缓说出;他发誓如果她再说出不端庄的话来,自己便掉头就走,再也不回来。

    “我要你前往建康,

    去看个究竟,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回来告诉我。”

    于宜刚刚想要应诺,忽然想起刚刚议事大厅里孙泰说所有船只不得靠近海岸,不由踌躇了一下,说道:“孙岛主说所有的船都要撤回甬东,不得再接近陆地。”

    “他这么说了?他当然会这么说。”王令芹先是惊讶,随即便自己给了答案。

    “我登岛的时候,正好碰见怜之也登岛,他以为我也是接着号令回来,便拉我一起去了议事大厅,混在人群里,听了一番训示。孙岛主在议事大厅这么说,他说现在正是朝廷决策收编甬东岛的关键时期,建康也有反对的声音,不能容忍有任何可以被当成口实的作为。”

    “原来是这样,”王令芹若有所思,“那么还是孙泰的消息更真些,可我爹也没理由骗我啊?”

    “所以,我去建康,没被孙岛主发现最好,如果被他发现了,”于宜一边摇头,一边说道,“我的下场会很惨。”陈琨公布的若干惩戒,别的于宜并不在乎,但其中有一条剥夺船队指挥官职位的处罚令他恐惧。

    王令芹站起身走到于宜身边蹲下,她望着于宜,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探在他的怀中,轻轻的抚摩,这一次于宜没有躲开。她轻轻说道:“可是,你还是要去。”

    “我是要去的。”

    “而且要回来。”王令芹恳切而魅惑地说道。

    “我也会回来。”于宜勉强地笑,并没那么心口如一地说道。

    “他活着,你要回来告诉我。他死了,你也要回来,回来带我一起离开这里,”王令芹有些凄切地说道,“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你是会爱我的,我知道。你身上的背负太重了。”

    于宜并不确定这一点,甚至他确定并非如此,他所钦慕爱着的人是孙玥,而不是王令芹。他多多少少地知道孙玥的死和王令芹的关联,有些是孙玥对他说的,有些是他后来看到的,固然还不足以完全拼图成形,但大体上他有了判断,那就是王令芹该为孙玥的死负一部分责任,至少是道义上的责任。

    王令芹结婚一年之后便和杜子恭失和,并且开始勾引于宜;说不清是她先前就喜欢他,还是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愧疚和补偿。而于宜慨然地上钩,多数是因为她确实美貌而迷人,使他着迷,也未尝不有一点他想要为孙玥讨回公道的愿望,使他顶着欺师灭祖的重压,行险于几乎是众目睽睽之下,此刻也差不多一样。

    “我走了,你保重。”于宜淡淡地起身,转身离去。

    他家也不回,直接回到船上,重新召集起船员,给众人交代一番,他要违背岛主的命令,夤夜出海,先往东开出一段距离,之后折往西去,直到江口位置,逆流而上,直达建康城中秦淮河,他将在那儿上岸。

    “委蛇该怎么办?”周昌问道。

    “带着吧,”于宜下意识地说道,“也许可以帮上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