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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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双龙

    耿鹄望着司马曜,捉狭地笑了一下,说道:“连慕容暐我都没有杀,我怎么会杀陛下?再说,掳了陛下往北去,有什么用处?难道可以向你的大臣们勒索钱财,土地,或整个国家?这里距离大秦的疆域还关山迢迢,我孤身在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想。”

    司马曜眼神有些迷离,喃喃说道:“慕容暐,你……我难道是在做梦,还是你干脆是个疯子?”

    耿鹄收起笑容,对司马曜说道:“山路崎岖而弯绕,他们还有一会儿才到,乘这时候,我们俩好好地说会儿话,什么也不用担心。”

    他走上前两步,在司马曜面前坐下。王凝之手中按着剑柄,想要站出来阻拦,可他站不起来。

    “这样的时刻,两个君王平等地会见,只在春秋时才有的盛事,不对,春秋时各国国君上面还有一位周王,他们的会见和我们是比不了的,两个君王,各自拥有国家、人口、军队,彼此都并未灭国,而身边不带着护卫,相距得这样近,又不以利刃相互指着,我们这大概是第一次。”

    耿鹄旁若无人,侃侃而谈道。

    司马曜仍不相信,但放松了语气,问道:“君王,你是苻坚?”

    “如果我不是苻坚,而向陛下狂妄地自称苻坚,接下来情势安定之后,等着我的一定是死。为了一时的风头,就要丢掉性命,我看上去像是那么疯狂的人么?”耿鹄冲着司马曜挤了挤眼睛。

    司马曜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真是苻坚,我答应让你好好地回到长安。”

    耿鹄微笑,说道:“请陛下对我用敬称。”

    司马曜楞了一下,然后说道:“陛下。”

    耿鹄也马上回了一句:“陛下。”

    两人相对而视,各自都似笑非笑的神情。司马曜刚刚开始时觉得如在梦中,看得久了,越看对方越觉得亲和而威严,想象自己也是端庄沉静的帝子,越觉得心中平和,往日渴酒时的荒诞感一扫而空。台下仍然是修罗场,台上忽然变成了清净之界。

    司马曜开口问道:“陛下此来,有什么可以教诲我的?”

    耿鹄,不,这时应该恢复他的本名,苻坚,说道:“岂敢,我此来江东,原本并非为和陛下相见而来,而是有别的原因。今日之见,纯粹是个巧合,并不在原本的计划之中。不过,刚刚我想,这是和陛下做一番开诚布公的会面的绝佳时机,是别时别处的会面所不能替代。因此,虽然事出仓促,我也竟然就向陛下坦白了。”

    司马曜问道:“那陛下来到江东,原本是为了何事?”

    苻坚眉头微皱,说道:“我这次来,自然并非为冲着窃取秘密,策反大臣而来,这些事情不该我来做,我也做不好,反而背了极大的危险。但我此行的本来目的,此时还无法告诉陛下,待时机成熟,我一定如实禀告陛下我此

    来的原本目的。”

    司马曜哦了一声,接着说道:“现在贵国政治修明,军强马壮,大臣齐心,陛下正春秋年壮,难道就不想统一华夏么?”

    苻坚目光炯炯,盯着司马曜,说道:“想,但陛下所言大臣齐心,则未必见得。”

    司马曜点头,说道:“这一点我懂。我国的大臣有异心,他们总还要掂量再三,不仅为自己的身前事想,还要为身后事想,既要谋反自立的利,又要忠贞为国的名,想得多了,谋反的心就淡了。贵国的各位大臣,大多都是胡人,思虑单纯,和陛下的深仇未远,冲动而易下决断,陛下要多加小心啊。”

    他的话既发自真诚,也不乏嘲讽。

    苻坚沉默不语,司马曜接着说道:“听说陛下在长安为我修建宅邸,封我为尚书左仆射,我不敢对我的群臣讲的是,对此我心中实在求之不得,我常愿自己眼睛闭上再睁开,便已经不是这一国的皇帝,而是陛下长安朝廷上的普通一臣。不用再受这皇帝身份的煎熬,不用恐惧自己的言行遭受大臣的嘲讽批判,不用担心被不臣之人用刀子胁迫着从帝位上撵下来。就让我去过一种合适于我这样资质平平的人的生活,该有多好!”他语带讥诮,宛如沉浸在梦幻中一般地说话。苻坚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讥诮,那是针对他自己的人生而发,并非针对他面前的自己。

    然后,司马曜语调微变,话锋一转,说道:“但是,但愿陛下宽恕我,我不能不战而降,这不仅关乎我自己的名誉与尊严,更关乎整个国家与士民的尊严。我和我的大臣们,士官百姓,还忠诚于晋柞的人,他们都需要一个服从陛下的理由。我在建康宫城内日日眺望陛下大军前来,在石头城下,与我军决一雌雄。”

    苻坚眉头渐渐的蹇在一起,他原本期待和司马曜开诚布公地倾谈一番,但司马曜的坦诚超出他的语气,他却没法报以同样的坦诚。他心中纠葛再三,说道:“我,绝没有抱着由我自己来说服陛下,或派遣一个说客前来陛下面前,就可以说服贵国全国不战而降的用心。但南北同一,真的要打一仗么?生灵涂炭这个词,说来写来都极为轻松,可它背后代表的意义,是千千万万人的死亡,伤残,饥饿和苦难。所谓尊严,比得上这些沉痛的牺牲么?”

    “但愿在这个过程中黎民少受伤亡,文化少受毁坏,财物多得保全,愿陛下的威仪早日布泽于华夏。”司马曜不卑不亢,毫不动情地回答。

    苻坚叹了一口气,说道:“王猛去世前,劝诫我不要对贵国动兵,是因为贵国继承了华夏的正统,我常深恨我再如何努力勤政,克服我内心的愤怒去宽恕那些谋逆作乱的人,也仍然没什么用。大臣们臣服于我,是因为恐惧我,我的亲族和大臣们不

    断地反复叛乱,则是因为不怕我。究竟是该仁慈,还是残暴?我知道其中的道理,我懂得恩威并施的手段,我也有力决断,但我竟然常对此手足无措。”

    他情绪有些激动,也有些迷惘。他说道:“这样的凄楚,也只能在陛下面前说说罢了,我还能对谁说呢?”

    司马曜点点头,说道:“如果用残暴的法子,那便不是陛下你了。在这一点上,陛下确实有中华古风。”

    “我对贵国的图谋,不在于土地,不在于陛下,不在于卧榻之侧岂容人酣睡,不在于大一统的虚名,而在于贵国所继承的文化与道统,陛下所头疼的那些士人,他们在一个腐败的机制里,只能各自自图利益,相互争斗,只知有世家,不知有天下。但如果有好的机制,以及有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呢?我需要他们回到中原,和我等一起重建华夏礼乐衣冠之序。”苻坚说得动情,手舞足蹈。

    司马曜听了笑道:“江左世家,莫若王谢,陛下这样渴求士人,不如将他们都取回长安,再加上恒氏,这样我也乐得清净了。”

    苻坚微微一愣,说道:“陛下好机锋,我不该为了言辞的冠冕而失其本意,若陛下还在位,我取得的晋国士民即便臣服于我,内心却还是心向陛下的,这也正是礼乐衣冠之序的一部分啊!”

    “所以陛下还是一定要我也去长安的。”

    “只看在何时为宜。”

    司马曜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的心意,我都已经领会了。”

    “知易最是行难,陛下懂得我的苦心,我也懂得陛下不能不隐忍不发的境遇。”

    “也许真的苻坚好端端地在长安城中,陛下仍然是个想入非非的疯子,也许我们都是,当此是时,该如何打发这剩下来的时间呢,可惜酒都洒了,不然我们痛饮一场,醉醉醺醺里,这才是真实不虚。”

    司马曜不想再听苻坚说下去,苻坚的那些话听起来方正浩大,是每个想有所作为的君主都念兹在兹的,司马曜差不多也如此,但他差不多是个废人,手中差不多什么也没有,所谓志大而“材”疏;反过来说,苻坚是有志有国的君王,他冲自己说这些话,实在近于令人讨厌的自矜自夸。

    苻坚见司马曜说自己是想入非非的疯子,心中也略微火气,说道:

    “这就是我一直恨恨的所在,以我之见,陛下即便是个庸才,你的朝廷仍然效忠于你,即便有个别人存着异心,但大体上不动如山。我自负英明,一心立功立德,灭国无数,待人宽厚,政治清明,却时刻坐在火山上,老天何其不公允。”

    司马曜在案几上摸过一个酒壶,勉强地往口中倒入几滴残酒,笑道:“因为陛下毕竟是狄夷啊。”

    苻坚面上也自微笑,司马曜这随手的一刺,刺中的正是他心中的痛处。

    他想,王

    景略说不能伐晋的理由是我大秦的敌人不是晋国,而是内部的狄夷们,我倒不是认为他说的有错,但要教化改变狄夷,难度比伐晋大得多了。只有伐晋成功,取得华夏传承的正统地位,才能赢得人心,彻底地改变随时泛起的叛逆之心。不然,要么大行杀戮之道,把所有不安分的大臣都杀掉,这样固然也是一个法子,但这样一来,我大秦还能剩下什么呢?要么就只有听凭运气,祷愿不要在我身后出现吕虎、慕容虎,姚虎之流。然而王景略大概不会想到,我此番流落在建康,却并不是拜外姓大臣所赐,而就是苻姓的宗亲相逼所致,包括我那亲密无间的弟弟。刚刚司马曜要司马道子和自己分开而行,乃是出自兄弟情深,便足见汉人文明教化之效。

    司马曜见苻坚沉默不语,说道:“陛下所赐的官衔,我欣然领受,但若他日陛下战败,来投我大晋,我也一定厚待陛下,不在尚书左仆射之下。”

    苻坚点头说道:“陛下年纪还不大,已经如此机智敏捷,假以时日,定会成为一代明君,我前面说庸才之语,实属失言失行,愿陛下见谅。但嗜酒过度,于身体有伤,愿陛下今后少饮酒,保重身体。”

    仿佛对苻坚劝诫的回应,司马曜不知从何处摸到一个酒杯,做了一个深饮的动作。

    听得远处的马蹄声渐近,苻坚表情也一付释然的样子,司马曜笑道:“不知道今日作别,我们下一次见面,又会是在何时何地。”

    苻坚面色凝重,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谢玄,说道:“我到江南来,是化名投靠到谢将军麾下,谢将军不知道我是我,但愿陛下别要怪罪他。”他看了一眼端木宏,又说道:“如果不是这位小兄弟,陛下和我等今天都难逃杜子谦的毒手,他也是谢将军的下属,但愿这等于功过相抵。”

    “我不会怪到谢将军的头上,你放心。”

    苻坚点点头,又说道:“我虽然蒙蔽了谢将军,但贵国能对抗我国兵锋的,依我看非谢将军莫属。不过既然他被我蒙蔽,陛下已表示不会怪罪他,但还会不会信任他,有多信任他呢?这也是未知之数,我此刻给陛下说项,是希望陛下仍然信任谢将军,还是希望陛下就此不信任他了呢?我心中也是矛盾得很。”

    “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会好好地把握,首先但愿他平安无恙。”

    “陛下,这一会多么的短暂,我舍不得走,也得走了。陛下,我告辞了。”苻坚拱手说道。

    “我要不要送一送陛下?”司马曜有些醉眼惺忪地说道。

    “陛下不妨委托他送我就好。”苻坚指着端木宏说道。

    司马曜迟疑了一下,对端木宏说道:“那么,有劳卿家。”

    “哦,好。”端木宏也稀里糊涂地应了。

    苻坚再向司马曜拱手作别,拉着端木

    宏一起,下了高台,此时洪水在地面上已经退尽,只还有些湿漉漉的黏滑。苻坚拉着端木宏的手,对他说道:“端木兄弟,你我才认识不到一天,可十分的投契,我现在要回长安去了,我也需要帮手,不如你现在就跟我一块儿去吧。”

    端木宏摇了摇头,说道:“我师伯刚刚殒命在这里,有许多善后要做,谢将军此时处于这样的状况,我虽然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但不能跟你走。”

    苻坚十分惋惜,双手捏着端木宏的肩膀,说道:“待此间事情一了,你还是要来长安找我。”

    端木宏点了点头,说道:“一定。”

    苻坚略犹豫一下,说道:“离开谢将军府上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谢熏的姑姑讲明,烦你给她带个话,说我已经离开南方,但愿三两年内,能够再见到她。你可以暗地里把我真实的身份单独告诉她。”

    端木宏又点了点头,说道:“一定带到。”

    “谢熏,她挺喜欢你的,你来长安时,带着她一起来吧。”

    虽然被刚刚发生的这许多事所震惊和抑压,端木宏还是猛然一惊,涨红了脸,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两个身披铠甲的骑士,其中一位正是梁子平,一人骑着一匹马,两人手中还各自牵着一匹马,共是两人四马轻盈地跑近,此时,木台下的水已经完全退去。他们在苻坚身边停下,苻坚又再轻轻拍了拍端木宏的肩膀,然后转身上马,扬长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