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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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变乱的征兆

    墨家的墨,源自创始者墨翟的姓,墨翟是墨家的巨子,但墨翟的子嗣并不参与墨家的巨子传承。因为墨家讲究苦其自身以利人,俗世间固然坚持理想而甘愿受苦的人有许多,他们也容易聚集起来而成为团体,但吃苦的精神和实质是无法通过血脉来继承的。

    战国之初,墨家试过由墨家子嗣来传承巨子之位,但不到二代便走偏,几乎将墨家带入万劫不复之地。受挫的墨家很快调整,改为推举制,巨子由墨家具有一定资历的成员选举而出,之后的实践证明这个方式比之世袭传承要优越得多。

    墨家入秦之后,丞相李斯认为墨家巨子的推选制度危害极大,可能动摇国本,宣布墨家为非法,从那之后墨家即由公开转为隐秘。

    汉景帝时,国家承平已久,墨家更加衰落,巨子制度无法维持,再次改回师门体制,领袖不再沿用巨子称号,只笼统地称尊师。与此适应,推选制度也被废除,推选尊师改为指定方式,但并非由在任者指定继任者,而是隔代指定,尊师并不指定自己的继任者,而指定自己继承者的继任者,通过这种方式,来尽力避免权力的私相授受。

    张玄是墨家第三十二代尊师,三十一年前他在邺城做一个六品的东门丞郎,苟全性命于乱世中,直到冉闵起事,屠杀羯人,惨状触动了他蛰伏了三四百年的墨者之心。于是率领墨者师徒重现世间,救下近千人羯人百姓,辗转向西,直到最后在太皇山深处落足下来。

    从邺城出发时他们人数最多,超过千人,大致有墨者及家属百人左右,羯人三四姓近千人,匈奴两姓几十人。他们一路搏杀求生,到太皇山中的时候,墨者及家属只剩下六家不足三十人,而羯人也只剩下三百多人。经过二十年生聚,墨家恢复为五十余人,羯人则恢复到八百多人。人数的增长竟然导致了一个他们之前想也没想过的问题:云中邬山顶的土地不够用了,不论种植还是畜牧,供给这将近千人的吃穿开始有所不足。

    两年前折合岁收粮约四千石,而消耗超过四千石,当年便没有存粮,去年存粮减少七百石,今年预计再减少七百,明年如果再没有大的变化,粮仓便要几乎见底。

    云中邬里的羯人以两大姓为主,较大的一姓姓侯,侯姓羯人以侯宣为首领。较小的一姓尔朱氏和先前赵国的石氏系出同源,比混血较多的侯氏羯人更具羯人的本相,他们以尔朱建为首领。在云中邬中侯氏羯人较多,大约有四百多人,几乎占了云中邬全部人口的一半,在垦殖畜牧食物分配时常欺压尔朱羯人。

    墨家虽然算是羯人的保护者,可是并不介入日常的治理。虽然张玄觉得侯氏羯人欺压尔朱羯人算是违反墨家兼爱非攻的根本,但既然无涉暴力,便

    也只能听之任之。早些年张玄收侯宣的弟弟侯泰山做弟子,而尔朱建的弟弟尔朱绍娶了张玄的二女儿张希,这一层关系使他能继续成为云中邬中的协调人,但绝对谈不上是主事者。

    张玄有四个师弟,分别是吴琛、王泽、聂宇和郑村。聂宇和郑村在西来途中战死,王泽本来孑然一人,在去年病死,张玄的同辈便只剩下吴琛一人。除了张家吴家之外,邬堡中汉人还有四户,分别是宋、邱、郑、魏,各家分别有一个儿子被张玄收为弟子,算上侯泰山和桑达,张玄一共有七个弟子。

    张玄自己有四个子女,长女张玟嫁给了吴家的长子吴闰,二女张希嫁给尔朱绍,三子就是张延,他虽然年纪并非最大,但辈分上算是张玄弟子行的大师兄;另有一个小女,自小名义上过继给已经没了人的聂家,实际一直养在自己家中,被取名作聂沫。聂沫拜吴琛为师,修行暗杀、潜行侦查之术。

    张玄的师父指定张玄之后的墨家师尊是王泽,但王泽还未即位已经去世,所以张玄的后继者究竟为谁,成为待解的两难。这两难首先来自于剩下的墨家子弟已经不多,张玄本人没有资格选,那由谁来选?而不论谁选,这些弟子在能力和经验上上都似乎不够适任墨家的师尊之位。

    张延有意无意地被张玄重点培养,大加历练,就适任师尊之位的角度而言,任何别人都不如他,但他是张玄的儿子,假设有任何人来做这个决定,由张延担任墨家下一代尊师,那么形同恢复了血脉继承制,必遭最严厉的非议。

    王泽是墨家的剑术师,精于剑术、暗杀、训练、反间。他来到谷中之后,只收了一名弟子,是个匈奴家庭的女儿,名作赫连琴。

    赫连琴是谷中公推第一的美丽女子,她眉如远山,目如静湖,琼鼻高挑,唇如丹霞,身姿绰约,举止如风,一动一静都撩人遐想。许多男人沉溺在她的眼神中,不能自拔,也有许多男人单纯地想把她劫持到没人的地方,撕扯她衣服,分开她双腿,直截了当地占有她。他们都觉得自己是爱着她的,所以并非为了逞显兽欲,强暴只是示爱的手段,过后一定会娶她为妻。不过他们没人能够如愿,因为她既带刀,又冷傲,在云中邬任重权高。

    去年九月王泽在任上猝死,他没有别的弟子,维护云中邬安全的职责,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才只有二十岁的赫连琴肩上,虽说云中邬精心躲藏于太皇山的深处,一心与世隔绝,来自外部的危险并不迫切,但内部问题却越来越大。

    前一代羯人在血火中侥幸偷生下来,他们对能有一个庇护之所感激涕零,对张玄为首的墨家尊崇有加,但新一代羯人逐步长大,他们中许多人对由墨家师徒维护的山中邬堡别有不同的感受。

    他们认为这更像是一个牢笼。这个牢笼里的许多秩序明显压抑着他们的本性,更别说连食物和衣物都逐渐地变得不够了。

    牢笼的宿命是用来打破的,虽然还没有到双方阵营壁垒分明,相互对峙的程度,所谓双方,既是尔朱羯对侯氏羯的,也是羯人对墨家子弟的;但云中邬一年内出现几起命案,不论是侯畅杀妻,刘鹄伤弟,还是未破的魏桐一家三口命案,尔朱喜家婴儿失窃案,都或远或近地预示着,在这个不足千人的邬堡中巨大的动荡即将到来。

    桑达走进屋子的时候,赫连琴正在给两个守卫头领确认任务。他们将分别带着一小队守卫巡视云中邬外的边界,依次替换哨位上的守卫,再带着替换回的守卫回到谷中。这是一个例行的工作,守卫大约十天轮换一次,巡逻便以此为周期编队。

    张玄在云中邬外划出的边界大约有五六十里长,除了很小的一段隐匿在林中,大部分都在山脊上。守卫这条边界的便是此时由赫连琴统辖的大约三十名守卫,实际上,他们谈不上守卫,更贴切的说法是守望卫,当发现异常,立即返回谷中报告,让谷中的人可以有时间集结人力,以作应付。这套预防机制是不是有用,在邬堡建成之后的二十年里,因为并没有大规模的外敌入侵,所以也还从未受过验证。

    三十名守卫,分配在边界上大约二十来人,他们守望边界,同时兼顾狩猎;边界内危险更高,但负责边界内的只有赫连琴自己和另外两三个人,桑达说不清自己到底算是边界上的人,还是边界内的人,只知道自己看到什么异常的情况,便要向赫连琴报告。所以他一早便赶来站在了赫连琴的屋子里。

    等两个守卫头领出去,桑达靠在门上,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师兄昨天夜里回来了。”

    赫连琴眉毛挑了挑,甚至没抬头,盯着手中的一把匕首看,那匕首比一般匕首要长上许多,两边开刃,制作不甚精细,口中漫应道:“知道了。”

    桑达补充说道:“他不是一个人回来,和他同行的,是一位姑娘,他们一起上了云中邬。”

    赫连琴手上抖了一下,抬起头,问道:“他带着外面的人上了云中邬?”

    桑达点了点头,说道:“那姑娘还是个戎人。”

    赫连琴不是个急性子的人,遇到不大对劲的事情,她总是先由感觉不妥开始,慢慢地想事情哪里不对,火气才慢慢上来。火气即便上来,也局限在她内部燃烧,外表仍保持着秋水一般的平静。这次也不例外,让她感觉不妥的首先是外面的人进了云中邬,其次才是这人是个姑娘,接下来是她是个戎人,而这个戎人是由大师兄擅自带进来的。这些都让她感觉到恼火,火气一点点地升起;但她手中的匕首让她专注,这件

    事比仅仅是一个陌生人进入云中邬要迫切得多。

    “还有别的么?”赫连琴又埋下头,望着匕首。

    “只有这个。”

    赫连琴抬了抬手,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去来处置。不过,你不能再把这消息再说给别人听了。”

    “不需要我给别人说,她已经进了谷,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大概不少人会对这样一个陌生人感到惊讶和慌乱。”

    赫连琴抬眼看了看桑达,再次问道:“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那你忙你的去吧,我会和大师兄去碰一下这件事。”

    桑达哦了一声,恋恋不舍地离开。他走之后,赫连琴将匕首重重地插在桌子上,神情严峻。

    赫连琴几个月前布置下的若干眼线陆续提供了许多消息,她怒而插在桌上的匕首,便是由一个眼线昨天夜里偷偷送来的。这匕首和同时呈报的消息让她想到,谷中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了。与这个危机相比,从来没有外人进来的云中邬有外人由张延引进来,一个戎人的女子,看起来毫无联系,但也好像是有意凑在一起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