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125章 水官

    季子推说道:“水官大帝是合一道供奉的三官大帝中的一位,主解厄。凡人妄称自己是水官大帝,一望可知为僭越,若他声称自己是水官大帝之下的水官将军,倒还有可以几分取信的余地。至于海水倒灌陆地,贫道以为那是自然的变化,有人牵强附会而已。”

    司马曜好奇问道:“三官大帝?除了水官之外另外两官是哪两个?”

    季子推说道:“合一道供奉的三官大帝,除水官之外,分别是天官和地官,分别主赐福、赦罪。三官大帝所主的赐福、解厄、赦罪,既代表了天上的神灵愿意与世间生人的沟通联络的方面,也是生人之所欲。”

    司马曜微微点头,说道:“不错,”他随即又问道:“如果说杜子恭僭称自己是水官大帝,而实际只是主管水官大帝祭祀的水官将军,那么在龙虎山上,师尊是负责祭祀哪一官的主祭?”

    季子推说道:“贫道专司祭祀地官大帝,得授地官将军箓。”

    司马曜说道:“原来师尊是主赦罪的,在赦罪上,师尊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季子推说道:“合一道所说的罪不仅仅是寻常所指的罪行,诸如偷盗、抢劫、淫欲、杀人、贪污等,这些都是罪,但并不尽然,而是一切因懈怠、邪念、妄想而起的行为,哪怕是极小的动念,我们都称之为罪。人生而为人,只有在呱呱坠地的那一刻是纯善无邪的,随着身体生长和智识增长,懈怠、邪念和妄想也都在生长,等他可以站立走路,手中有了握力,罪之于人也就成为显然。”

    司马曜皱眉说道:“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呢?”

    季子推说道:“婴儿之所以长大成人,是因为在每个婴儿的身体里都有生长的力量,这力量使人由无变有,由微变大。这生长的力量总的来说是好的,但它也有邪恶的一面,它使人成长,也使人渐渐远离婴儿的赤子之心,使人生出邪念与妄想。罪恶从人脱离婴孩的那一刻起,纯粹出于本能的,为了使自己长得比别人更好,而做出各种各样不好的事情来,小到嫉妒,大到谋逆,无不出于这种罪恶的本能。认识到这一点的各种圣人们想出许多方式,企图用教化来匡正这一点,但很可惜的是,后天教化的力量没法匡正绝大部分人的生长力,而只是让他们变得更加虚伪,他们学会了用虚伪的行为来使得自己看起来像是无邪无妄,勤恳勉进,但实际恰恰相反,虚伪会加剧他们原本的罪行,打个比方说,没有教化就没有虚伪,没有虚伪的话他们本来会杀死十个人,但因为有了虚伪,平常忍得辛苦,他们会杀死一百个人来掩盖罪行,舒缓内心的积压。”

    司马曜陷入到思索当中,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季子推感觉也不能继续长篇大论地讲下去,要留一点时间来给

    司马曜领会。

    王恭脸色变了又变,季子推看在眼里,心想,他显然在生气,生气自己违反了约定的说辞路径,但自己说的话,有些他也听进去了,他的理解力比司马曜好多了。

    司马曜说道:“既然无人不罪,那该怎么办?”

    季子推说道:“陛下说的无人不罪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正是这个问题恰如其分的概括。既然每个人都有罪,差不多也就是每个人都无罪,但要说无罪,则又是掩耳盗铃的自欺。究竟怎么办?合一道认为,首先,要使世人承认这一点,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罪;其次,忏悔自己的罪行,第三,破除那些圣人们的迂腐教化。循着这样的路径,世界不会立刻截然变好,但至少是会慢慢变好,而不是慢慢变得更坏。”

    司马曜又是沉默许久,才开口说道:“师尊这一番话,对我启迪良多,但我还要好好消化一番呢。”

    季子推说道:“每个人只有对自己有了认识,有忏悔除罪的决心和行为,站在地官大帝面前才是有意义的,否则徒具形式,开药治病也没有治疗的效果。”

    司马曜长吁一口气,说道:“合一道有什么有趣的方面么?不是像师尊刚刚这么说理的,而是更加离奇的故事,哪怕牵强附会,人们喜欢自己被取悦,或被吓唬,哪怕是被谋骗,这就是为何杜子恭可以啸聚数十万之众的原因。”

    季子推以为自己听见司马曜在说“而龙虎山合一道此刻只能躲藏于一隅,只有可怜巴巴的数十百人”,又觉得这是幻听,司马曜并没有说。两相为难的同时,他有些被羞辱的感觉,说道:“除却三官之外,合一道还有隐秘法门的鬼官,鬼官在教外不传,主死生,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但其内容大概合乎陛下所说的有趣故事。”说到这里,他又想起端木宏来,心中隐痛,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司马曜沉思念叨:“解厄,赐福,赦罪,死生。”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这三官大帝所主于人都很有用,容易理解,但死生有什么可主的呢?”

    季子推说道:“生是一世界,死也是一世界,人的生只有短短几十年,而死亡则是永恒不变的。鬼官主死亡,生也是死亡的一部分。”

    司马曜呆了一下,说道:“这和佛家的说法显然不同,知教说凡有生息者死生轮转,永不止息。”他闭目沉思许久,说道:“就我们所看到的,的确生是一世界,死是一世界,生死轮转是没法用眼睛所证实的。”

    季子推说道:“陛下真有灵性,生是可以看见的,死亡是我们看不见的一切。”

    司马曜有些茫然,说道:“既然看不见,那也说不上有趣。”

    季子推说道:“本来是这样,不过陛下有心要看的话,我会想法使陛下看见,必要的话,也可以展现给

    世人。”

    他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感到羞耻,可似乎也好像没有更多的办法,他又看了一眼刚刚麻泽站立的地方,他这会儿已经离开了,不知道到那里去了。

    司马曜沉吟了一下,说道:“去年苻坚攻下我国的襄樊,劫走了高僧释道安,拜为了他们的国师。释道安是慧远禅师的师父,慧远禅师又是我的师父。这事情十分可恼,倒好像我们落在了下风一般。”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楼下人声吵吵,司马曜抬头看去,见一人大步流星地闯上楼来,隔得远远地便大声说道:“如此良辰美景,你竟然在这里闷坐,真是对不住我从西域买来的葡萄美酒!”说话间那人已经来到司马曜身边,他不拘节礼仪,便径直坐在了桌案之上。

    司马曜不以为忤,笑道:“昨晚我已经喝得过多了,幸好今日不临早朝,你可别再要害我,这会儿手头还有一大堆事情。”

    王恭不动声色,立起身来,走到那人面前,沉声说道:“皇帝正在审议要事,擅闯宣和殿者死罪,你不怕我奏明有司,拿你治罪么?”

    那人不理会王恭威胁,干脆头枕双手,躺在案上,身体压住了司马曜正在批阅的案卷,对他说道:“悍妇有悍兄,悍妇现在是死了,悍兄还在,你到底还要忍他们多久?”

    王恭愤恨地望着那人,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握成拳头。

    司马曜无奈地说道:“道子,休得胡说。”

    季子推听了,这才知道那进来的人正是会稽王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对司马曜说道:“好,我不胡说了。我听母后说,今日你这边有个重要人物要来,神神秘秘的,那人是谁?”

    司马曜脸上现出些失望之色来,说道:“那人没来。”

    此话一出,季子推心头一跳,原来司马曜所等之人还并非自己,不由得心情稍微有些低落。

    司马曜觉察过来,笑道:“这位龙虎山来的天尊道祭酒季子推道长,就是今天夜里的重要人物。季师,这位便是我的弟弟,会稽王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枕起头看了一眼季子推,接着说道:“这几日,我在淮水上做的水陆大法会,请到了慧远大师主讲。今夜慧远大师在我钟山馆府邸设道场讲法,馆中有十来年葡萄陈酿,皇兄不去,下次要饮,怕是要好几年后去了。”

    司马曜喜不自胜,说道:“慧远禅师也来了么,我对他想念得很,不过,慧远和美酒二择一的话,我还是不选他。不过,单单只有慧远,我也随你去。今天的事情还没完,孝伯、季师,你们就随我一起去走走吧。”

    王恭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傲然说道:“我明日来催陛下早起。”说罢,转身便走。

    司马曜追了两步,又停下来,见王恭已消失在楼道口,他拉起季子推的手,苦着脸恳求道:“孝伯万般

    皆好,就是这样的倔脾气,不易通融,我都拿他没办法。季师你可不能拂了我的意。”

    司马道子在一边吃吃笑道:“此刻长安城里在做什么?”

    司马曜楞了一下,随即会意,笑道:“你可不就想说那苻坚在为我哥俩修筑馆邸的事情么?”

    司马道子笑道:“我只是想到建康此地园林颇好,我们若到长安去,百官就要废一半,迁一半,这些宫殿园林难道都荒废了不成?不抓紧时间游乐一番,浪费了真是可惜。”

    司马曜叹了一口气,对季子推说道:“师尊别听他瞎扯,他习惯了信口胡来。”

    司马道子说道:“不瞎扯,今夜让这位季师和慧远禅师辩论说法,分个胜负,让我看看到底他佛法厉害,还是他天尊道厉害。”

    司马曜笑道:“胡闹,让僧道斗法,只有你能想得出来。”

    司马道子说道:“早些年我信天尊道,后来听了东林佛法,又觉得佛法无边,好像更有道理些。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而从。你敢说不对?”

    司马曜点头道:“那水陆法会,我听说办得太奢侈了些,可是于眼前的困厄,不知道能有多少助益。”

    司马道子说道:“倒是不费,各种花销花了两百多万钱还不到。此事原本因天尊道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原本就应该求诸道长这样的真道人才好,知门的禅师讲法倒是漂亮,天花乱坠,梵唱也好听,可是翻来覆去离不开来世。来世来世,那今生怎么办呢?我也是听得烦了。”

    季子推听两人一番说话,怀中五味杂陈,说道:“大道不出,伪法横行,杜子恭也好,慧远大师也好,我倒愿意会他们一会。”

    司马道子大笑,说道:“我的车驾便在宫外,我们速速赶去。”

    司马曜吩咐下去不久,天子銮驾已经备好,司马曜牵着季子推的手,坐上自己的车驾,从华林园北门出了宫城,往钟山赶去。几十名甲士骑乘随着后面。

    此时刻的动静和前番季子推从竹枝馆到宫中乘的牛车大有不同,马嘶人吵,轮声辚辚,旗展猎猎,车上细软熏香,车外冷风吹绉,夜凉如水,浮生若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