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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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何人

    谢安坐在床沿上,脚泡在木桶的热水中,神经逐渐松弛下来,昏暗灯光中热水散发的氤氲,让他思绪回到快四十年前的那个茑萝盛开的无名山谷中。

    那时他才刚刚过二十五岁的生日不久,一个人离开家游历在路上,既寂寞,又慌张。阳光强烈,光线在他眼中投下斑驳,新鲜得好像刚刚绽开的黑色花瓣,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给他留下的惊鸿一瞥。

    那一年他二十岁,也正是穷极而踌躇的时候,血气方刚,无人管束,君子慎独的时刻,所谓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他们结伴而行,在山中点燃篝火聊了一夜,说的尽都是离经叛道之学,荒谬奇特之论,第二天相互送别不舍,终于决定停下脚步,各自在山中结庐,比邻而居。

    说是比邻,其实隔了好几个山头,他们各自要在山中步行三千三百步,才可以到达一处中点。坐在岩石上的松阴下,一个人出题,一个人论述,一个人反驳,然后无限地反复下去。

    开始他们谈易,谈经,谈剑,谈骑射,谈庄,谈墨,谈纵横,谈阴阳,谈儒,后来他们谈时事,谈人物,谈未来,谈玄奇,谈虚无,最后他们谈男人,谈女人,谈礼教,谈生死。

    山中多雨水,雨水冲洗万物,阳光照射下来,蒸腾的泥土腐味常令人蠢蠢欲动。

    高谈阔论之余,他忽然心念一动,说道,我每次赶来看你,都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他心中也略有触动,迟疑地说,你非你,我非我,我们是两团虚空,我既没看见你,你也看不见我。他针锋相对地说,既是虚空,便容易两团融为一团。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虚空无界,谈何融合。

    又过些日子,他们在论述人物时,提到董贤。他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他一惊,但也没缩回来。而是挑衅地说,你自诩勇气,够胆子就来亲我一下。他有些吃惊,但始终凑了上来。这回轮到了他为难,稍微犹豫之后,他也没有躲闪。两人心惊肉跳地,别别扭扭地碰了碰嘴唇。

    他穿上不知哪里找来的绿色襦裙,学女人一样涂脂抹粉,言语如司马懿。他见了有些想笑,但忍住了没笑。第二天他也穿上红色的襦裙,这次他倒没穿,轮到他笑得前仰后合,而他也并不怎么生气。

    他们在山中泉水里沐浴,裸裎相对,比较彼此的长短,哂笑刘伶,嘲笑历来的种种禁忌,身体滚烫。在几乎要发疯的边缘,他们甚至有些想尝试一下那些听来的,男人相互取悦的法子,但终究还是忍住,与其说是忍住,不如说他们都想再压抑得再久一些,引而不发跃如也。

    他们也比剑,从开始一起各自行剑操,到一起舞剑,到一招一式的比划,再到凝神静气的比剑,从相让三分到一步不让。有一天他走神,一剑刺穿了

    他的手臂,他失魂落魄地丢下剑,抱着他大哭,犹如被刺穿了身体的是他。他拍拍他的头,说,有一天我活够了,但愿能死在你的剑下。

    他喜欢讨论天下大势,指点江山,挥斥八极,他只想躲避政事,抱残守缺,这一点他们完全谈不到一处去,但他理解他的感受,他也理解他的用心。

    他们想过一起出山的可能性,但这像是一颗针,最后戳破了皂泡。一个清晨他醒来,心里发慌,飞快地跑到中点去,却不见他来。他等了他三天,并没去他的居处去找他,而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建康。

    他不知道是他遗弃了他,还是他遗弃了他。

    与这个男人的故事,他没给任何人提起,他深信他也不会给任何人说起。那之后他完全封闭了这一段回忆,几十年来,他娶妻生子,过上了寻常的世家子的生活。他偶尔会想起他,对他而言,那段时光,是庸常的生命中一个怪诞的幻想,封存在所有记忆的最下层。

    几年前,他在邸报里看到了他的死讯,并没有激起他心中任何波澜,他只是吁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第二天早上起来,流了一滴眼泪。

    半年前在六安行营,有一个人自称是谢安的旧识,在辕门外求见。彼时他正好身披盔甲,所以也就直接召见了他。

    他并不认识这个人,正要斥退再加一点惩戒,那人先开口谢罪说自己并非谢安旧识,而是谢安某个旧识的子侄。谢安耐心尚好,便问他的叔伯是谁,那人说道,叔叔姓王,几年前才去世。谢安听了一惊,冒险让随扈退出,待帐中只剩他二人,他才问那人道:“王什么?”

    那人说道:“王猛王景略。”

    有那么一瞬间,他身子如筛糠一般的抖。按捺住突如其来的情感,使自己镇定下来,才问道:“景略已经死去几年了,你是他的什么人?”

    那人说道:“我母亲是他的姐姐,他是我的叔叔,我是他的侄儿,我姓武名鹄。”

    谢安盘问道:“景略虽然去世,但他是秦国的大将军,深得苻坚信赖,一门数十人都在苻坚的朝廷做官,你为何不在其列?”

    武鹄答道:“我母亲不认同叔叔辅佐异族,我和几个兄弟都不在秦国出仕。”

    这是谢安有所听闻的,他信了一半,又把心中的许多疑惑浓缩成一个问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武鹄答道:“我因为母亲的缘故,未在秦国出仕,三十岁前一直在渭南一处坞堡中做头领,七年前坞堡被秦军攻破,我被秦军俘虏,叔叔将我提审,我才知道有他这个叔叔。他要我加入秦军,我谨守母亲遗命,不敢答应。他便把我软禁在他府上。五年前他病危,去世之前单独见我,说与这边卫将军有些旧情,要我投奔卫将军。不过他一去世,我又被王永关押,

    不久前才侥幸脱身,辗转来到扬州。”

    谢安听见旧情二字,心中咯噔一下,面上表情仍然平静,说道:“他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武鹄想了一想,说道:“他说,他刺了你那一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谢安听完,再无怀疑。

    他问了武鹄在渭南坞堡中所经历之事,细细考察他的文韬武略,虽然算不上顶尖之辈,但也历练充分,正是北府军所需的人材,便修书交与武鹄,让他自去京口找谢玄。自然,他只说此人为可造之才,不提王猛旧事。之后谢玄回建康述职的时候,谢安还问过武鹄的情况,也算不负所望。但从那以后,谢安便再也没去过京口大营,也没召见过武鹄。

    谢安听魏无咎密报秦国有大员潜入建康,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武鹄,他想,这人如果并不是自称不仕秦国的王猛侄儿,他究竟会是谁?他知道谢玄此时正在建康,武鹄自然也在。要控制住武鹄不难,但他确实是由王猛授意来投奔自己这一点,实在值得玩味。

    他想,莫非这个老朋友,竟然是装死的么?

    不对,他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已经五年过去了,秦晋交战频繁,秦军战力较之王猛在时,陡然降了许多,这些年襄樊战场和淮南两个战场,杀伤的秦军几乎要以十万计,若说这是什么阴谋,深谋远虑不去说它,秦国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这样大的代价根本找不到可以兑付的目标。

    谢安又想,以王猛和苻坚君臣的关系,他即令不如自己口风严实,最多也只会告诉苻坚一人,用自己的事例劝讽传说中嗜好男风的苻坚,这是有可能呢的。苻坚把王猛所述再告诉别人,这一点可能性是有,但也绝对范围有限。苻坚以下,如果有人知道这样的故事,而又没有传得沸沸扬扬,那范围便只在苻坚本人和一两名心腹以内。

    他忽然脑子里晕眩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两声。他想起武鹄的年纪来,武鹄的年纪和苻坚正当仿佛。单单以此做最简单的推论的话,大秦的皇帝苻坚竟然此时此刻正在建康城内,充当建武将军身边的一名小小幕僚。

    他一边觉得自己推论坚实无误,一边又在想,自己竟然老朽天真成这样,会相信这样的奇谈。这固然是奇谈,相比起来之前没有对武鹄做进一步的调查,仅仅是凭他的一面之词就相信了他,也是不遑多让的。

    他揉着太阳穴,心里不由懊悔地想,这是多么可怕的老来孟浪。

    当然,武鹄也可能是并没有装死的王猛的真的侄儿,秦国潜进建康的大员另有其人,也许放到建初寺的那封信可以等来收信的人,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关系。

    他这样安慰自己,侍妾老婢们端走洗脚水,服侍他躺入锦被之中。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生从没

    出过差池,这次仍然也不会。他反复地念叨了好几遍,确保自己不会陷入到恐慌中。

    夜里,他无法安睡,直勾勾地盯着屋顶了一夜,到早晨,倦意才姗姗来迟,猛然地坠入梦乡。他又梦见王猛,王猛还是当年的模样,对他说道:“我送给你的那副琅玕呢?”为了这个,他慌慌张张忙忙碌碌地找了许久,没有找到。醒来以后,他形神俱疲。

    有人匆忙跑进来报告崔泽被刺死,这给他的侥幸心理踢开了脚下的板凳,他的心又被提起来。

    他随即便安排其他人手去盯住建初寺。他给领头的中郎将王瑷交代,带两百名甲士,埋伏在建初寺周围,让人攀在高处,盯住寺中走动的法显,凡是与法显禅师接洽的人一律拿下,同时不得走漏风声。安排已定,白天已经过去大半,他慢吞吞地吃了点东西,请了舍人来陪自己弈棋。平时为精力计,他绝不会在下半天下棋,但魏无咎的消息以及崔泽的遇刺实在乱了他的分寸。

    和舍人下了半局棋,他心神始终不宁,干脆拂乱了棋局,派人去请谢玄。谢玄一来,他先问道:“你觉得武鹄是个什么样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