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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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明月

    一阵独特的香气让端木宏醒来,他听见潺潺的水声和咕咚的琴音,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一袭素色流苏锦帐之下,一床轻软的被褥搭在身上。他也立即发现自己浑身除了包扎在腹部伤处的布条之外,赤条条地裸着,身上血迹污渍都被清洗得干净,就好像他是一个误入刀丛中的贵公子哥儿,而并不是一个肮脏无形的小道士。

    随后他意识到窗外天色明媚,他肚子有些饿,但也不太饿,推断此时差不多是隅中之刻。

    他转动目光环顾四周,屋内墙壁上悬着几幅大小不一的字画,他识字有限,看不懂写了什么。窗下一张雕花案几,案几上摆着一盆兰花,许多纸张乱作一团,由一方碧玉镇纸压着。案几有数个圆形褥垫,一个鹤立香炉,一个盛满了卷轴的瓷缸,玄关处一张镂空隔断,上面摆设各种精巧的小什物,透过隔断可望见门外的花圃,流水声和琴音便自门外传来。

    端木宏头一次置身在这样的地方,既惊且怯,他浑身赤裸,也不敢轻易地下床四处探索,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主人现身。不知等了多久,琴声停下来,他听见外面有人说话,说的什么他没听清,接着另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他听得清楚:“你自己回去吧,我是不会回去的。”那声音柔和中透着冷淡。

    然后就是一片沉静,等了许久,琴声又咕咚的拨起来,像是先前说话那人并不纠缠地走了,而先前弹琴的女子又不成调地重新弹奏起来。

    一串轻微的脚步传来,一个着灰色宽袍的中年男子走进屋内,见端木宏醒来,对他说道:“你醒了。”说着他在床边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瞧着端木宏,他知道端木宏会有无数的问题要问。

    端木宏开口说道:“我的衣服呢?”

    那人嘴角轻笑,走到门口对着外面招呼了一声,两个仆人捧着一叠干净的袍服走进来,将衣服展开放在被子上,鞋子放在地上。

    那人说道:“你的道袍破损得厉害,又脏得厉害,我让他们烧掉埋了。”脏字他咬得格外重,意思显然是专门指血污之处。他指着那几件干净衣服说道:“这是我家大公子的旧衣裳,你先将就穿着。”

    端木宏也不避讳,掀开被子飞快地穿好衣服,下到床穿好鞋,对那中年人拱手说道:“多谢阁下搭救,在下端木宏,乃是龙虎山天尊府张昭成的弟子,昨日随师伯来到建康,遇海贼攻击,掉入江中,漂流到此,不知此处是何处?”

    那中年人也拱手还礼,说道:“原来是合一道弟子,久仰。我姓武名鹄,此处乃是建武将军谢玄府上,我是谢将军的幕僚。昨夜将军的女公子谢熏将你救回来。正好我在,我学过几天医,你身上的伤口便是我清洗包扎的,伤口流血虽多,倒没伤及要害,静养几日,

    就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端木宏说道:“鄙人山村野夫,不闻世事,不知道谢玄和谢安有何关系?”,他一会儿自称我,一会而自称在下,一会儿自称鄙人,连山村野夫也用上,武鹄听了直皱眉,答道:“谢将军是谢安大人的侄儿,建武将军,刻下掌管着北府军。”

    端木宏想了一想,说道:“你能给我一把剑么,我想要一把桃木做的剑,我的剑弄丢了。”

    武鹄略有些惊讶,他原没想问端木宏和谁交手,因为关涉到杀人,背后无非就是恩怨情仇,利益纠葛诸事,以端木宏的年纪看起来更像是被人当作死士来用的,他阅历甚多,早已不奇怪。但端木宏穿上衣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他要剑,还是木剑,这可有些稀罕。他摇了摇头,说道:“你若呆在这里,便没有性命之虞。”

    端木宏轻嗤一声,说道:“昨夜和我交手的是杜子恭手下剑士,我虽然受伤,但也杀了对方两人,追查到杜子恭的踪迹。他此刻正藏身在甬东岛,我要一把木剑,为的是到岛上去捉他。”

    武鹄轻叹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有板有眼,我几乎都信了。”

    端木宏问道:“你不信?”

    武鹄说道:“甬东岛又不在秦淮河上,你要如何去甬东岛?”

    端木宏试探着问道:“你是谢玄将军的幕僚,可以给我派艘船么?”

    武鹄笑道:“自然是可以的,但我想他大概不信你有这个本事,而我怀疑你受伤另有缘由,可不是什么杀了两名杜子恭的手下。”

    端木宏不服气地说道:“子非鱼焉知鱼那什么来着,你不是谢玄,你怎么知道他不信?他若不信,我可以在你们面前演示我的剑法,看值得一艘船不。”

    武鹄带着些哂笑,说道:“将军平日里多在京口大营,难得回到建康家中,你赶巧遇上,不知是谁人之福,谁人之祸。你若认真,我便和将军说去。”

    端木宏斩钉截铁般说道:“我自然是认真的。”

    这时只听见一个女子声音在身后问道:“你们在说何事认真?”

    端木宏扭头看去,一位身姿绰约,淡雅怡人的中年女子,,靠在门上,目光深邃地盯着自己。端木宏有些慌乱,张口结舌了一下,才想起说道:“多谢夫人搭救,我说我要给谢将军演示我的剑法,求赐一艘船上甬东岛去刺杀杜子恭。”

    那中年女子缓缓说道:“你并非我所救,救你的是谢熏那孩子,我是她姑姑,我是谢道韫。这里原是我的读书之所。”

    她走到端木宏和武鹄近前,对端木宏说道:“你很好,爱憎分明。”停了一下又说道:“他刚来南方不多时,还不知道杜子恭就是朝中许多人的师宗,我父亲和兄弟们也是如此,你说要去刺杀杜子恭,他们就算表面和你应和,答应得好好的,暗中却是会给你

    拆台的。”

    她口中的这个他,自然指的便是武鹄,他们则自然包括了谢玄的许多人。武鹄在一旁面上露出些难为情,像是被抓住偷糖果的孩子一般。

    端木宏说道:“杜子恭已经在江上攻击官军,为何去杀他还要被大人们拆台?”

    谢道韫说道:“毫不稀奇,这个朝廷,尸居余气,没有出息。是大部分人都没有出息,这个朝廷才没有出息的。”

    武鹄接口说道:“也未尝不可以是尸居而龙见。”

    谢道韫瞪了他一眼,说道:“龙见?那你试试带着这位小友去给谢玄说,说他要去杀杜子恭,看他如何处置。”

    武鹄微笑着说道:“谢玄或许担心的是杜子恭未必那么好杀。”

    谢道韫说道:“谢玄并不正对着杜子恭,他才不会担心什么,五叔才关心,但五叔一定不会搭理你们,他宁愿姑息养奸,也不会实际做点什么。”

    武鹄说道:“他能而示之不能是有的,说不上姑息养奸。”

    谢道韫眉毛一挑,说道:“对小小海岛上的一群匪徒,示之不能是为何?谢玄对上秦国的铁骑,也没示之不能什么的。”

    武鹄说道:“尚书大人自有其韬略,我们不在其位,不能理解他的艰困。”

    谢道韫冷笑一声,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什么就什么也不说?”

    武鹄温和地笑道:“这就是我想要说的。”

    谢道韫嘴唇轻咬,面现愠怒,定定地盯着武鹄,也不说话。武鹄说道:“我们北方有一首歌谣,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我常想若是能嵌入你的‘时哉不我与’,意境更好,可是我想不出该如何加进去。”谢道韫一动不动,但目光变得柔和,明媚一些了。

    谢道韫思索一番,说道:“已经写出来的诗,再搬进不同的意象,即便有可取的地方,也不大好,最好别这么做,还是重新写一首更好些。”

    武鹄说道:“那你下一首诗就以结伴不须多为题。我也学着作诗,就以时哉不我与为题,到时候你来批阅一番。”

    谢道韫眼波流动,又跃跃欲试,又想要拒绝,微笑着沉吟不语。他们两人这一席对话旁若无人,浑然忘记了端木宏在旁边。

    端木宏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他看看武鹄,看看谢道韫,想起刘裕与他的妻子藏爱亲来。刘裕夫妻之间的眼神动作与眼前两人全然不同,可又极为神似。他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可又往哪里去?

    正想间,忽听见有人在窗外轻笑一声,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声说道:“姑姑,你又在和武主薄对诗了么?”端木宏转身看去,他看见一个黄衣少女倚在窗栏上,笑靥如花,明眸似星,肌肤白皙,身穿黄色心字罗裙,腰系紫色如意结,脚踏彩云绣鞋,模样竟然和幻境中孙玥一

    般无二,他心如锤击,脱口而出道:“明月!”

    那黄衣少女好像才看见端木宏,她收敛笑容,冷冰冰地看着端木宏,说道:“我还没给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呢,哪儿就给我起这样的名字。”

    端木宏有些魔怔,只听见对面黄衣少女说“起这样的名字”几个字,前面的全没听清,他心中不住地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相似的人,是她忘记了自己是谁,还是明月托附在她的身上?他又想,不对,附身并不能改变人的形容,否则这位姑娘的父母亲友就该认不得她了。

    又或许,天底下竟然有两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生在两地,彼此不相识,没人知道。

    他心里猛地一震,心想,我又何尝记得幻境中明月的模样,莫非是我见着了这位姑娘,将她的模样套在了那个印象已经变得模糊的女子身上,再反过来认为她长得像她?

    他在心中又否了这个念头,不对,她眼神里隐藏着的一丝的哀愁,和明月一模一样。我虽然没有见过明月真人,但那哀愁,却是历历在目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