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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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大人

    张延领着姚玉茹出了机关坊,朝谷中卦心方向走去,两人并肩而行,先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张延才问道:“宋衍带你看他的机关人,你觉得如何?”

    “很有趣,而且不止有趣。”姚玉茹说道。

    “他是我们不世出的天才,但他和他想要做的事情之间,仍然相差得太过悬殊,就好像一个人要举起万斤的巨石一样,他越有进展,我们越为他担心。”

    姚玉茹想起宋衍有些癫狂的神情,和跑去偷窥自己的那个宋衍相比判若两人,而她也忽然分不清宋衍先前给她说的话,到底是出于纯真,还是出于痴促。

    她情不自禁地地为宋衍辩护,说道:“他很好,不会有事的。”

    “但愿。”张延转接着换了语气,说道:“他给你看机关人,不用说,他同时也给你提到了火气球,我前面说到可以让你快速赶到金城的,就是这个火气球。火气球并不简单,要用它大约要预备个一两天,我已经去安排了。实际上我遇见你之时,你走的方向是错的,顺着那条路一直走的话,你会走到安定去,虽然不算南辕北辙,但也差不多。”

    姚玉茹楞了一下,说道:“怎么会,是有人指引着我去金城的。”

    张延也惊讶,说道:“有人给你指引,那人一定在有意给你指错方向,又或者你半途经过什么岔道,走错了。”

    姚玉茹回想了一下,说道:“并不是指错方向,我是跟着他走的。那也不是一个人,是我戎族的一个术法,役使了狐狸来传信,狐狸引着我去金城。只是我半途遇见那只老虎,狐狸被惊走了。也许我逃的时候,走错了方向。”

    提到老虎,张延扭头看了一看姚玉茹额头包扎处,问道:“伤口感觉如何,是麻痒的感觉,还是疼痛的感觉?”

    姚玉茹想起宋衍说这个包扎令她更好看的说法,心头一跳,手摸着额头上布条,说道:“没再疼了,早上有些麻痒,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

    张延眉头微皱,说道:“这不大好,待会儿我们拆开重新清洗上药。”

    倘在平时,姚玉茹千般爱惜自己的容颜,如果眉额处有了伤处,一定紧张得用尽各样手段来努力医治,唯恐留下疤痕,这时候感觉却不同,她不在意额头上有一道疤痕,甚至觉得有一道更好。那是她射死一只老虎,并且是和张延一起射死老虎的标记,人人都会看到,没人问也就罢了,有人问的话,她偏偏不说,而会心中甜蜜。

    她此刻对张延要换药的说法也不置可否,心里有丝丝的甜意。

    张延见姚玉茹不说话,也只好讪笑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说道:“你说我们之后不要接汉人还是戎人还是别的,我很赞同,不过就以术法来说,我们并不是相通的,似乎各有各的神祗,各有各的法门

    ,这事我始终想不明白;道理上说不通,相互有许多抵牾。”

    姚玉茹忽然觉得张延是大一号的宋衍,宋衍是小一号的张延,觉得有趣,即便她不怎么喜欢道理的论述,也鼓励地说道:“怎么说?”

    张延见姚玉茹感兴趣,便说道:“我不明白,为何戎人会有自己的术法,而汉人,氐人乃至别的人类,他们也有自己的神,自己的术法,但彼此竟然不同,这好像是在说天上的神仙也对应地存在,就好像地上的人们共存着一样。奇怪就在这里,在各族的传说中,这些神却都是唯一独立的,传说里并没有别族的神祗的存在,也从未听过戎人的术法氐人的神官可以学得到的。这不奇怪么?”

    姚玉茹听懂了一半,又觉得听懂的这一半也是不对的,问道:“怎么奇怪?”

    “也许各族的传说都是真的,但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除了自己的神之外,没有别的神存在;要么所有传说都是假的。”

    “汉人的神是什么样的?”姚玉茹选择了一个最节省的问题来避开张延的话题,她希望这个问题讲完,他们也就到了要去的地方。

    “汉人的神也是相互分歧的,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派别有不同的神。彼此不同,彼此都不认可对方的存在。”

    “也许神是同一个,不同的人看来,看到的不同。”姚玉茹尝试说出自己的感受来。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幸的是,很难证明。”

    “为什么一定要证明?”

    张延怔了一下,哑然失笑,说道:“没错,我们自己也没要证明。”

    “哼……”姚玉茹得意地哼了一声。

    “有趣,我墨家是信有鬼神的,但不信鬼神有神通,也不信人可以有神通。明鬼篇我能背诵,但我没见过鬼神,没见过神通,如果有机会能让我走近看一看就好了。”

    “天上有仙境,仙境里是有神仙的,这个你也不信么?”

    “墨家所说的鬼神,是和现实无涉的鬼神,虽然人偶尔能看见他们,但那是鬼神现出形象来启迪活人的,人鬼殊途,神于人也一样,只有启发启迪的作用,人可以敬鬼神,但是没法求鬼神,鬼神是不会应答人类的祈求的。”

    “你怎么知道?”

    张延对这个问题早已经纯熟,说道:“我墨家所有的主张和技术,都建立在这之上,如果有鬼神之术,我们所发展技术就都是幻象。”

    姚玉茹吁了一口气,说道:“不瞒你说,我奶奶是戎人部族的大神官,即是专门祈祷作法,和神灵沟通的人,她派出狐狸使便是引导我回归部族,或许,她会要求我也会成为一个神官。”

    张延眼中掠过一丝愁容,他强笑着说道:“要是我们没碰上,你往安定去了,或许会晚些成为神官。”

    “这样不好么?”姚玉茹有些慵懒地问道,明知故问。

    张延想了一想,才说道:“你要是个普通的女子就好了。”

    姚玉茹听了,心中一酸,却不知道是为何原因,她沉默下来不说话。张延立即发现自己失言,想要补救,可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两人闷闷不乐地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大院门前。

    姚玉茹在门前站住了,望着张延,对他说道:“要不然,我就不进去了。”

    张延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知道我说错了话,向你赔罪还不成么?”

    姚玉茹先前在谷中和宋衍同行,见到谷中的羯人对宋衍尊敬无比,而宋衍、聂沫与魏鸣在言谈举止中对张延又既亲且敬,当作大哥一般对待,此时张延低声向她认错恳求,她心中立即便柔软下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可同时又觉得张延仅仅说到这个程度,她心中的委屈并未解开,走进院子前厅的时候,觉得泪水在眼眶中积攒,仿佛就要漫出来。

    一个老人,正站在前厅屋下,背着手沉思着什么,他看起来比姚竞年纪大得多,须发皆白,面容矍铄,几乎让姚玉茹生出这是爷爷辈的念头。这也容易理解,姚玉茹是姚竞的大女儿,而张延还有两个姐姐,同样是父亲,这便能差出少则几岁,多则十几岁;再者老者常年身体力行地奔波劳作,比之姚竞中年富贵后保养勤快又差了许多。

    他见张延领着一个年轻女子进来,顿时换了笑容,走前一步拱手问候道:“姑娘光临寒舍,我实在是高兴得很。我是张延的父亲,姓张名玄。”

    姚玉茹心中慌张,微微侧身施礼,说道:“伯父平安。小女子姓姚,名玉茹。小女子不懂规矩,愿伯父海涵。”她没单独经历过这样的情境,不知道说话施礼是否得当,心里发毛,见张玄和颜悦色地对她,仍战战兢兢,不敢松口气。

    前厅当中摆放着一张长腿方桌,方桌各边摆着六七个高腿的坐榻,桌上中央六七个大碗盛菜,边上摆着几付碗筷。张延领着姚玉茹进了前厅,指着一个坐榻请姚玉茹坐上去。姚玉茹没见过这样的桌椅板凳,一时懵住,不知道是进是退。张延猛省,抱歉地笑笑,自己先坐在一个坐榻上,然后再站起来,示意姚玉茹也学他一般坐在坐榻上。

    这并不太难,姚玉茹立即便学会了,可腿挂在空中,虽然可以着地支撑,但垂腿而坐的感受终究十分别扭,她虽然绝不想那样,但不自觉的有些沮丧。张玄也坐下来,正要和姚玉茹找话说,见姚玉茹脸上似乎忍着委屈,几乎要落泪的地步,他立即想到她或许不习惯这胡人的桌凳,他歉然地说道:“山中向来没有客人来,我们入胡随俗,都快要忘记了汉家的习惯。”

    他敲了敲桌子,有弟子模样的人跑进来,张玄指挥他在院中重新摆设坐席,坐席设置好之后,张玄帮着张

    延将方桌上的菜肴分由小碗重新盛好,分别摆在各张案几上。然后他请姚玉茹重新入席。

    三个人坐下来后,坐在当中的张玄面色和蔼又沉稳地说道:“本来我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我们的习惯是先吃饭,吃完饭再慢慢儿地说。”说完,他拿起碗筷,先开始吃起来。

    他既然这样说了,姚玉茹本来想问为何张延两位姐姐不一起吃饭,也只好闭嘴,拿起筷子来,先夹了一块炒鸡蛋放在碗中。张延也才跟着动起筷子。

    菜肴不算精致,两荤四素一汤,荤菜有清炖羊肉,葱烧猪肚;素菜有白水煮萝卜、捣茄泥、韭菜炒蛋、炒苋菜,青菜汤,虽然样式普通,但摆在一起各色各样,浓淡相宜,既质朴又勾人。吃了两口,味道异常鲜美,不知道是这里的厨艺很高,还是姚玉茹好几天没有正经吃饭,格外饥饿饿,动起碗筷来,瞬间便将面前各色小碗中的菜式吃了个干净。

    吃完之后她还觉得肚子不饱,依照往日她的习惯,会忍耐一下就算了,可此时不止是饿,她还觉得面前的大小碗都空着十分难看,她鼓起勇气,低声对对面的张延说道:“喂,刚刚分菜的那位小哥该怎么招呼,我想烦请他来再给我盛一些。”

    张玄也听见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张延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匆忙地站起来,小跑着将姚玉茹面前的空碗再去一一盛满端回来,然后偷偷看看父亲的表情,见父亲一口饭一口菜地吃,似乎没什么变化,悄无声息地坐回自己位置,继续夹菜扒饭。

    等三人都吃完,刚刚帮张玄摆坐席的那人又进来,将所有的碗筷收走,擦净桌面,姚玉茹这才感觉到张家内院有着和自家不同的规矩,先前张玄留意观察她的表情,立即便为她做了调整安排所激发的感激之情,消褪了大半。她感受到即将要受到盘问,而她为了让张延不至于难堪,决心不论何种问题,也要心情兼语气平和地回应。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面前这个和煦的老者,是最危险的敌人,比那只老虎还要更危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