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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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路遇

    姚玉茹走回到屋内吕绍的床前,见他还在熟睡中,心中默念和他道别的话。在吕绍中箭落马之前,她对此人的厌憎已经到了顶点,在那之后,不论是想到他中了箭这件事,还是吕绍醒来之后的言谈,都使她忽然对他有了不同的感受。她也说不上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他之所以中箭是为了要捕捉自己想要的白狐所致,还是他醒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我这是在哪里,好冷,激发了她的共情之心。

    后面吕绍表现出对猎人陈锺的宽容更是让姚玉茹觉得他恍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像是有了好的心肠,宽容的胸怀,这是她所欣赏的。

    姚玉茹常想,如果父亲像别的父亲那样,不管女儿怎么想,强硬地将她嫁给某个人,这个人只要不怎么坏,大体不差,她即便没那么喜欢,心怀怨恨,但多半早已接受安排,而不是这么白白地过去了许多年。可父亲姚竞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也安排,也逼迫,但远远谈不上强迫,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她心中既感激,又埋怨。

    她默默为吕绍念祷天官赐福文疏已毕,走出院门外,取了马,翻身上马,观望星象辨别方向,朝东行去,行没多远,那只青色的狐狸从杂树中窜出,默契地行在她马前十一二步的距离。

    跟着青狐所带的路,姚玉茹离开猎户所住的釜底地带,越走越高,当山势越高,气温便越来越低,行了一夜,天色亮起来,姚玉茹才发现自己已经行在雪线以上,四周郁郁苍苍的林木间夹杂着白色的雪。山下此时是七月天,她穿得不多,姚玉黛走之前把她披的绒氅留给姐姐,她此时披着,仍然冷得瑟瑟发抖。

    不知是何时,雪开始纷纷地落下,积在树枝上,一眼望去,好象白色的花海,随风轻轻摆动,说不出的凛冽磅礴。姚玉茹想起插在门前台阶缝隙里的茉莉花,腮边仿佛有夏季温润的淡淡香味。这香味让她暂时忘记了寒冷和逐渐而来的饥饿,她就这样行了一个白天,天色渐沉,积雪下树枝尤露出的绿色变为灰黑,灰黑连缀成片,白色也逐渐黯淡下来,慢慢的她觉得困倦,眼皮也在打架。

    她好像在马上睡着了,也许是一瞬间,不知道有多久,猛地惊觉醒来,看见右边不远处有几十只白狐缓缓地结队行走,象是移动着的军团一般,华丽无匹。

    狐群的左边有一条河,河水大部分冻结成冰,中央涓涓细流,汩汩而动,河流这边是黑压压的丛林,积雪被顶在树冠上,班驳杂陈。自己的左边是望之目眩的千丈深沟,浅草穗花在边沿摇曳多姿,毫无临渊之惧。

    醒来之后,她感觉得到腹中饥火中烧,可她身上什么吃的也没带。她看看周遭,看起来也不像可以找到食物的样子。她拍拍青骢马的脖子,心想马儿随处有草吃,有

    水喝,我现在还不如马。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一声野兽低吼,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她扭头去看,看见了一只棕黄皮毛黑色条纹的老虎,跟在她的身后。她释然地想,原来不是豹子,而是老虎。她刚放心地转回头,看见前面引路的青狐已经不见了,忽然心中一慌,下意识地猛扯缰绳,青骢马一惊,向前窜出几步,正好躲开老虎对准她后背的一扑。

    躲开一击,姚玉茹冷汗迸发,心跳如雷,拼命地打马狂奔。老虎在后面追了几步,眼看距离拉近,又扑了一扑,被青骢马轻轻闪过。那虎扑的速度虽迅猛,但耐力不足,跑了一段距离,已经赶不上青骢马,眼见距离越来越远,悻悻然地放慢奔跑,停了下来。

    姚玉茹一口气奔出几里去,听见背后已经没有什么响动,扭头看了一番,确实已经没有了老虎的踪迹,这才慢慢的放松缰绳,让青骢马慢了下来,走了几步,才感觉自己身上已经汗水湿透。

    山风将姚玉茹身上的汗吹冷,她刚刚奔跑过而发热的身体也渐渐冷却下来,狐狸使没再出现,天完全黑下来,饥饿像野火一样在身体里延烧,她开始忧愁这个夜里该怎么对付,必须要找个避风的山洞歇息,否则大为不妙。

    正思量间,前面远处忽然传来极微的马蹄声,姚玉茹拉住马,犹疑地看着前方去路,不知该躲起来或是照常前行。她还没难定注意,马蹄声渐大,避开反而显得可疑,她想那就不如对面擦身而过也好,便放开缰绳,让马儿缓缓前行。同时尽量放松身姿,显得自己是行夜里的老手。

    过了一会儿,已望见对面行来一骑,姚玉茹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

    对面那骑在她前面不远停下,姚玉茹稍微迟疑,也勒马停住。对面马上那人优雅地拱了拱手,说道:“项羽说得胜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没想到夜行的人除了我,还有姑娘。”

    刚入夜的光线暗淡,姚玉茹看不清对面那人模样,只隐约看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虽然夜行算是切题,但何来锦衣呢,还扯上项羽,这让她觉得他浮夸,本来有话要问,有请求帮助的需求,但都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只淡淡地说道:“请了。”

    两人马头交错,擦肩而过,行不几步,姚玉茹猛然惊醒,勒住马转身对那人说道:“公子前面往哪里去?”

    对面那人也勒马停住,转过身来说道:“我才要返回山中,姑娘因何有此一问?”

    姚玉茹有些惊讶,问道:“你是山里的猎户?”

    那人自己看了看自己的穿戴,反问道:“我看起来像是山里的猎户?”见姚玉茹没有接茬,这才接着说道:“我就住在山中某处,算是一个隐士,隐士一个。”

    姚玉茹略微迟疑,说道:“前面几里的道上,刚刚有一只老虎在

    那附近出没,我刚刚来的时候便遇见,幸好我的马比它跑得快,这才逃了出来,你过去的话,要小心些。”

    那人听了,拱手作礼,说道:“多谢姑娘的提醒。不过我带着弓箭,昔日李广射虎,又勇又怕,射出的箭力透石头的感觉,我要是有幸遇见,希望可以体会那种感觉。”

    姚玉茹觉得那人说话轻浮,又继续卖弄典故,照自己平日里的脾气,便要转身就走,但此时腹中又冷又饿,她只好接着说道:“我是要去金城郡,半路上迷了路走到这里,已经一天没吃东西,公子可带有吃的,分我一些可好?”

    对面那人策马走近姚玉茹,说道:“我身上没多余的吃食,不过我家的部族距离这里不远,姑娘不嫌唐突的话,可以随我同去,吃点东西,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再出发。”

    姚玉茹虽然心中不情愿,直想转身便走,但此时饥寒交迫,先前引路的青狐又忽然消失不见,不知道路该往哪里走,令她不由自主地说道:“那也好,我跟你去。”

    “鄙人姓张,名延,魏延的延。”那人说道,语气郑重起来,没有先时说话的繁冗来。

    姚玉茹也介绍自己,说道:“我姓姚,名玉茹,玉石的玉,含辛茹苦的那个茹。”

    她介绍完自己,掉转马头,与张延并肩立着,张延先催马而行,姚玉茹这才跟随着。

    走了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星星无光,路途昏暗,张延掏出火石,点了个小灯笼,悬在马颈处套头探出的一个突出上,略微照亮前面的路。

    姚玉茹这下才看清张延的面貌,年纪大约二十岁出头,身形魁梧有力,面貌白皙,横眉星目,嘴角带着浅浅微笑,头戴金缕织成合欢帽,上身穿灰色褶夹,下身穿青色缚袴,脚踏五色软靴,一把佩剑挂在马背。他这身像是凉州以西的装束,容貌却毫无西域人的模样。

    她奇怪地问道:“我瞧你是汉人,但服饰不怎么像汉服,你刚说你家的部族,汉人又怎会有什么部族?”

    张延笑着说道:“确实是汉人,先人在河北邺城,近二十年来才迁徙到这里。”

    他说到这里,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不再说话。姚玉茹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迁来这里和你穿着西域那边的服饰,以及你的部族又什么关系?”

    张延想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事情说来话长。”

    “反正路上也没别的事情,能在到达你家之前说完便好。”姚玉茹说道,她一边困倦至极,一边又一天多没跟人说话,这会儿只想不断地说话,又或是听有趣的对话,否则她担心自己会睡着过去,一头从马上栽下来。

    张延又是思量了一番,反问道:“姑娘应该是汉人?”

    姚玉茹心里咯噔一下,她常年住在天水郡,几年也遇不到一次来问她是哪一族的人,最

    近两三天,却成了翻来覆去的问题,她有些生气,也有些想躲开整个话题的念头,但飞快想了一番,还是如实地说道:“不是,我是戎人。只是我妈妈是汉人。”

    张延轻轻赞叹了一声,说道:“无怪乎。”

    姚玉茹追问道:“无怪乎什么?”

    张延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是我说错话了,该是说我原本应该想到的。”

    他咳嗽了一下,整理声音,重新开口说道:“那我开始讲了哦?”

    “嗯,你讲吧。”

    “我父亲自然也是汉人,但他在之前羯人所建的赵国的朝廷里做过小官。三十年前冉闵反叛赵国,新建了他自己的魏国,便颁布杀胡令,要杀尽羯人,邺城和周围许多地方都沦为杀戮屠场,羯人不论男女老幼,有没有做过坏事,抓住的一律杀死。那时候羯人已经差不多被屠杀一空。我父亲于心不忍,于是带着一些有同样感受的人,一起尽力保护刀下余生的少量羯人。”

    “羯人,你们居然保护的是羯人?”姚玉茹感觉无以复加地惊讶。

    “羯人也是人啊。”

    “他们名声很坏,滥杀无辜,人人都痛恨他们。”

    “哎,坏人总是很少的一些,多数人并没有作恶的能力,羯人是这样,每个部族都是差不多的。你对他们的印象很坏,不过是道听途说而来,实际上你甚至都没见过一个羯人。”

    “因为他们都被杀光了。”

    “大部分人只是藏起来了,隐姓埋名地藏起来,他们大概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但是他们也会一直传承下去。和所有其他人一样。”

    张延说的,姚玉茹直觉上觉得不爱听,但稍微一咂摸,又觉得何尝不是如此。不惟羯人藏起来了,杀戮羯人的人们也藏起来了,恰恰就是陈锺他们;他们不自觉地藏身在这连绵的山里,相距很近,但彼此大概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命理?

    “你接着讲吧,”姚玉茹有些意兴阑珊,“我不该打岔。”

    “他们在上党的山中建了一个坞堡,专门收留逃散出来的羯人们,抗拒外面世界的杀戮浪潮,坚持了几年以后,局势终于还是维持不下去。于是我父亲带领所有人一起辗转迁移到此,在这里山中重新建立了邬堡。前面我说‘我的部族’,说得也不太对,这些羯人并非来自羯人的某一个部族,而是各地各部族都有,混合地居住在一起,汉人和匈奴人也都各有一些,算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小城市。”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姚玉茹有些惊讶,问道:“这山里还有邬堡?”

    张延对刚刚见面没多久的陌生人一口气说出许多旧事,感觉做梦一样,不那么真实,见姚玉茹这么问,逞强的心又占了上风,说道:“自然有,而且是一座前所未有的邬堡,你不要要去看看么?”

    他双腿一夹,座下马朝前冲出,冲出几步便立即勒住缰绳,把马策转回来,他面向着姚玉茹,左手按在胸口,右手面对着姚玉茹伸出,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姚玉茹看了,心中没来由的一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