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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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反复

    神官塔被烧,姜月仪化身为云豹回到神官塔中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神官塔中被烧死的女尸为巩美人也一样流传开来,一件怪事和两件异事让榆中城的人们十分惊骇,相比起来前两天王化吉一家被姚晃杀死,雷良芹被害,在前些年可以萦绕几年的大事,似乎都已成陈年旧事,一下子褪了颜色。

    姚晃和彭启静并不相熟,也不喜欢这个女人,但他始终要和这个女人携手共进,只是他尚犹豫,没有立即找她。而这两件事相继发生之后,他尤其害怕听说变成云豹的姜月仪,所以他赶快找到彭家,和彭启静单独会面,为的是加快和新任大神官的融合进程,也为了商议一番接下来的局势。

    彭启静抱着她不足三岁的小儿子,独自坐在床榻上,眼中不知看向何处。她的小儿子未足月出生,身体很弱,常常只在母亲怀中才可以安睡。

    姚晃坐在客座上,盯着彭启静,感觉她仍然有些惊魂不定,安慰她说道:“你现在处境是挺尴尬的,神官祠的四位主官,死了两个,一个变化成了野兽,只剩下你一人。不过这没什么,至少你已经是侯任大神官,各姓各家的人会很快忘记发生的事,你入主神官祠后,挑选新的神官,新一代神官都是你的人,不会有人再有所非议。重新神官祠的钱,我想办法来筹集。”

    彭启静听了,冷笑着说道:“有人在非议我,我自己怎么不知道?难道是我杀害了雷良芹,烧死了巩美人,将师父变成野兽的?大概不会有人会说是我杀了王化吉一家吧?”

    姚晃宽展笑容,仍是温和地说道:“不好说全城都在非议,但确实我是听到了一些。这其实很说得通,因为你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又成了大神官,你是所有变化的受益人。”

    彭启静身体轻微地抽搐一下,说道:“我从没想过要成为这个人。”

    姚晃微微一笑,附和说道:“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成为赤亭戎的酋长,小时候我的哥哥可多了,怎么也轮不到我,可慢慢的我的哥哥越来越少,最后不小心就轮到了我,你不也是这样的么,我们俩正是同病相怜啊。”

    这话含着许多挑逗的意味,彭启静听出来了,心中一阵翻滚,她虽然不觉得自己和姚晃有什么同,但病字安在自己身上却是不假。

    “我是来结盟的,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谁缺了谁也不成,我们大可以开诚布公,唯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存活。”姚晃接着说道,真心真意地这么说,他的神情使人想到,即便他是个坏人,说的这话也是真诚的。

    彭启静认可姚晃的话的,这时候她待立的权威需要姚晃来支撑,而姚晃也没了别人可以来替换她;她内心也有一点点自毁式的探索欲念,犹豫许久,还是平静地说道:“不错,是我杀

    害了我师父,她死后寄在云豹身上,又回到神官祠。我还没想好怎么去见她。”

    姚晃点了点头,肯定了彭启静的输诚,说道:“那么我猜,小雷是巩美人唆使王若杀害的,而她自己则死于非命。”死于非命四个字他一字一顿,说得郑重,好像他确认了其中藏着许多已经被证实的故事。最后,他拍了一下手掌,说道:“好了,这下便都说得通了。”

    他见彭启静不说话,站起来走了两步,说道:“你师父是变成了云豹,云豹猎杀起来可相当容易,我派人将她杀掉,你就可以无碍地入住神官祠。我们接下来好好配合,未来的日子还有好几十年呢。”

    “好。”彭启静口比心快,飞快地吐了那么一个字出来响应。

    但她立即否定了自己,说道:“不行,我后悔了,我不该杀害师父,我不该担心她找寻新的神官来接我的位,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说这个好字也是鬼迷了心窍,但我说出这个好字,就把这个鬼吐出来了。我宁愿她再找人来替换下我来,我才不用这么受罪。”

    姚晃一怔,说道:“可是赤亭戎始终需要一位大神官啊,难道我可以信任一只豹子所挑选的新的大神官?”

    彭启静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目光也变得清亮,说道:“我猜到师父要找的人是谁了。”

    姚晃有些疑惑,说道:“是谁?”

    “她很快就会到来,到了你自然就知道。”

    “小雷说起过你,她说你并不贪恋权位,看起来的确如此。”姚晃有些难掩失望地说道。

    两人陷入到沉默当中,刚刚取得的进展似乎一下子全推翻了,姚晃知道并非如此,这倒退只是让彭启静的心绪略作起伏,她意识到利弊之后,便会振作精神再往前行。

    彭启静忽然开口问道:“姚先生,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你可否讲给我听?”

    “请讲。”

    “赤亭戎此时人口不过三万多人,所据不过榆中一地,不要说凉州,即便只是金城郡的其他戎族各部人口超过十万,赤亭戎现在已经弱得很了,我不解为何你的哥哥,我们的老酋长姚苌被朝廷任命做归顺戎王,戎族各部大酋长,要征兵,要征收,都大有来源,却单单挑赤亭戎一部来吸血,这是为什么,一定要把赤亭戎逼上绝路么,难道是姚家和赤亭戎有什么仇愆,是我所不知道的?”

    姚晃没想到彭启静问出这样的问题,楞了一下,才说道:“我哥哥历年来的作为,的确有些要检讨的地方,但是赤亭戎是姚家历来做首领的部族,这是自然而然的,没有姚家,也就没有赤亭戎的鼎盛,现在赤亭戎是积弱一些,不可否认,但此时正是关键时刻,大家努力一把,过了这个难关,就会否极泰来。姚家在朝中说得起话,赤亭戎也才能够在金城超越群戎,恢复荣

    光。不然,就真的沦落了。”

    彭启静微微冷笑,说道:“抚养一个孩子长大要十四五年,放给大人们去当兵,在战场上不论是一刀、一枪、一箭,一瞬间就可以丢掉性命。怎么会有一个当父母的人,赞同这样的交换?大人所谓的辉煌、荣光,所谓超越群戎,对那些丧失儿子的父母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他们辛辛苦苦十几年,付出无数心血和爱怜,只是给你们提供一个极为庞大的死亡数字中的一个?我算了一下,过去三十年赤亭戎由姚家征走的青年,计有四万三千多人,比现在总的人口数还多。所以我才问,赤亭戎究竟欠着你姚家什么,你们要如此穷尽力量,一定要置它于绝境死地。”

    姚晃身子晃了一晃,他没想到一番努力之后,忽然碰上最坚硬的墙壁,一时说不出话来。

    “赤亭戎不是谁家的私产,我现在成了唯一的神官,以前我是个矮子,天塌了有比我高的人担着,我不必担负什么责任,但现在只有我了,我必须得担负起来。这一点,望姚先生明鉴。”

    姚晃面色严峻,沉声问道:“你要如何担负起来?”

    “赤亭戎要和别的戎部一样,不能成为姚姓一家的私产。姚将军可以在别的戎部征多少兵,才可以在赤亭戎征多少兵。在赤亭戎征的兵,条件要比别的戎部所出的兵优厚三成。不然,赤亭戎不会再有一人为姚家而死。”

    姚晃压抑住胸中的怒火,说道:“征募兵力向来是酋长所定的事情,并不需要和神官商议,你可别越过你的分际。”

    “其一,这个酋长过去劣迹太多,无法服众。其二,赤亭戎已经损耗过度,这是关乎部族死生的大事,大神官有权参与定夺。”彭启静冷着脸,凌厉地反击。

    “你要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才好。”姚晃厉声说道,甚至有些失声。

    彭启静毫不畏惧,说道:“我自然知道。”

    “已经死了许多人,我不忌惮再多死一些。”

    “我猜师父化成一只云豹是她情急之下找到的次选,她更愿意化身为猛虎,不是为了报复我杀害了她,而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和你拼个死活。她魂魄脱壳的术法我没学着,不过驱遣野兽是我的专长,如果姚大人没有第一时间里先杀死我,我会召集几千条毒蛇,几百头狼,几十只豹子,山中所有的老虎,来围攻姚大人,姚大人就算有千军万马又能如何?”

    “等一下,我们刚刚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姚晃摇手说道。

    “在我向你供出我师父是由我杀的那一刻起,我就改变了主意。”

    姚晃被噎住,他皱着眉,语气缓和下来,说道:“我不逼你,你还有些时间再想想,不过假如真的走到那一步,你我各有职责,我死在你的手上,我不会怪你。你死在我手里,你

    也别怪我。”

    他强作镇静地起身告辞,出门时在门槛上跘了一下,几乎摔倒。

    彭启静捏了捏怀中小儿子身下藏着的一把短剑,冷汗涔涔的下来。她呼唤了一声,招呼候在外面的丈夫野利元进屋说话。野利元刚刚在隔壁听了彭启静和姚晃的对话,进来坐在床边上,对妻子说道:“这事情闹僵了,可怎么好?”

    彭启静脸色平静,说道:“你收拾一下,带着孩子们去金城郡中避一避,这里留下我就好。”

    她口中的孩子们自然指的就是她和野利元的三个孩子,十四岁大的儿子野利昝,十二岁的女儿野利红以及怀中的野利胜。几年前,彭家是赤亭戎第四大姓,后来有一半多的人出走金城郡,留在榆中赤亭戎的人反而不多,在金城郡有几家野利氏和野利元家血缘亲近,可以投靠。

    野利元想了一想,说道:“你留在榆中担当不论神官也好,大神官也好,我们走了,你说话可就没人肯听了。我们还是留在这里不走为好,平时小心些便是了。”

    彭启静说道:“王化吉一家的结局你也看到的,这哪儿是平时小心的问题。你们走了我才放心,不会受姚家的挟制。”

    野利元正色说道:“我觉得你这么做是对的,你为了部族好,敢和姚家杠着,并不是为了自家的好,凡事顺着姚家。有了这个本心,就不必担心受什么挟制。如果姚家真的把刀架在我们一家的脖子上,而你仍然不肯退让,那时候大家才更肯听你的话,姚家也才更不容易得逞。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彭启静鼻子一酸,眼泪流下来,说道:“可是,他们的刀会真的砍下去的啊。”

    野利元笑着说道:“我本是个庸人,你原本也没想过要做什么大事,现在恰好在这个位置可以为部族谋长远,死在哪里不是个死。此刻要是逃了,以后终有一死,死的时候会恨为何不在此刻死。”

    彭启静鼻子一酸,眼泪流下来,带着些哭腔轻轻说道:“你我当然可以这样想,可是小昝小红小胜,你怎么能忍心。”

    野利元拍了拍妻子的手,说道:“你做这样的决定,就已经包含了这些牺牲,不必以他们进退失据,想要为他们好,实际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带他们现在走,他们以后长大,会憎恨他们的父母此刻贪生怕死,让整个部族陷于灭顶之灾。”

    彭启静有些迷惘,说道:“我又有些后悔了,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做?”

    野利元倾过身子,抱了抱妻子,说道:“话已经说出来,就不必再收回,总而言之,你做的是对的。”

    彭启静将头靠着丈夫的肩膀上,休憩了一会儿,将野利胜递给野利元抱着,野利胜察觉到变化,立即萎萎地哭起来。彭启静叹了口气,又拿回他来抱了一会儿,才放在床上,给丈夫叮嘱几句,便穿衣出门,往神官祠而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