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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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锁链

    第二天若恩感觉稍微好些,他不再是一路上睡又醒醒了睡的交替,而是一路清醒。

    他们沿着河流的方向向南而去,渐渐看得到人烟,河上有了小船在漂。若恩忍不住问洛里斯道:“今天我们走了有多远?”

    “你累了么?”洛里斯停下来,走到若恩身边反问道。

    “我不累,我只是想知道还有多远能到安条克。”

    “啊哈,到安条克还远着呢,我们这个速度十天半个月也到不了。我们前面的目的地是一座小镇,德亚。最好我们在那儿歇两天,等你的伤好得足以乘马。”

    “我不能骑马。”若恩说道。

    “为了你们的什么戒律,还是你没骑过马?”洛里斯站起身来,叉着腰瞭望远方。

    “我会骑马。”若恩简单地说道。

    “你不可能一直这么走下去,没有商队会带你,甚至你会不会骑马都不重要,多数商队都有骆驼,坐在骆驼上不需要学。但如果是戒律的话,你最好想法打破它。”

    若恩不说话,他略微想过这个问题,以前他陷于自己去塞里斯到底是一个人独行还是找伙伴一起的纠葛。经历了重伤和洛里斯的搭救之后,好像答案不言自明起来,但随即便陷入第二个问题,是尊重使徒的戒律始终不乘坐骑,还是顺应长途旅行的习惯乘坐坐骑?

    纳加尔为他准备了一匹马,不知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阿里斯托的主意。若恩有些懊悔地想,和阿里斯托主祭最后的一天时间,居然他没有向他问起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留给了他自己,这是他需要做的第一个决定。

    晚上他们仍然宿在河边,河边更为凉爽,有利于若恩的恢复。

    洛里斯睡下之前又对若恩谈论起陶器来:“我是做陶器的,罗马的陶器不错,君士坦丁堡的陶器更好,可是都比不上塞里斯传来的陶器。他们的陶器表面上有一层类似玻璃一样的光泽,上面有着各式各样的美妙花纹,比玻璃更美。”

    若恩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只是漫应说道:“我听说过丝绸。”

    “是的,还有丝绸。那应该是个美丽,优雅的国度,稍微对此有所认识的人,都会想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度。”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下,似乎陷入了遐想之中,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塞里斯的陶器虽然美,可贩运到罗马的并不多,因为陶器太沉了,欣赏的人也不如欣赏丝绸的多,陶器没法卖到合适的价位,商人的利润也不理想。”

    若恩略微产生一点好奇,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也许我碰见你并非出于偶然,而是某种冥冥中的安排。我懂一点刀法,技击术还不错。你是孤单的一个人,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塞里斯。我想看看他们的陶器到底是怎么生产的,工艺和我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如果

    可以学来,我回到君士坦丁堡就等于君士坦丁堡也有了塞里斯的美丽陶器。在技术普及开来之前,我应该已经赚了不少钱。”

    若恩似乎听过类似的话,但他懒得在记忆里去搜寻,他问道:“丝绸为何没有这么变成罗马也有的,你肯定那只是一种技术么?”

    洛里斯语塞,说道:“我听说也有人去塞里斯,想把制造丝绸的技术带到罗马来,但他们还没有成功。因为制造丝绸是一种这边全然没有根基的技术,那涉及到一种树木和树上的虫子的养殖。他们事实上已经做了许多,树木和虫子都带了过来,在克里特岛上试制,他们还没成功,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熟悉制陶术,塞里斯的制陶术究竟有哪里比我们先进,我猜我看段时间就会学会,没有养蚕抽丝那么麻烦,毕竟,我们自己的制陶术也是很不错的。”

    若恩沉思了一会儿,先前的疑惑逐渐汇聚成形,他说道:“这听起来有些奇怪。”

    洛里斯本来已经躺下了,听见若恩这样说,他探起身来问道:“有什么奇怪的?”

    若恩说道:“你搭救了我,我不能拒绝你;而事实上是我需要一个伙伴多过你需要一个伙伴,这事情有些奇怪,但也说得通。或许正因为如此,才算奇怪。”

    洛里斯宽宏地笑,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想说,万事万物,没什么偶然可言,你遇见我,救了我,而我们或许将要一起去塞里斯,都是某件重要的事情中的一环。”

    洛里斯说道:“兄弟,我向你保证,这里并没有什么阴谋。我是君士坦丁堡的陶匠,我的确出于偶然才救了你,这种偶然或许是君士坦丁堡的工匠之神安排的,为了成就我对工艺和财富的追求。你实在是想得太多了。我并不了解你,但我想,是不是你把自己的使命想得太重大了?”

    若恩问道:“那么,你的双手双足之间是什么?”

    洛里斯沉默下来,若恩见洛里斯长久的不语,他接着说道:“我其实没看见什么,只是觉得你走路的姿势,手上的姿势都很奇怪,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锁链把你的手和脚都锁了起来,你可以走动,双手可以做任何动作,但姿势非常局促。你是一个奴隶,虽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奴隶。”

    洛里斯猛地蹿起来,他快步走到若恩身边,伸出双手,扼住了若恩的脖子。篝火的光亮都被洛里斯的身子阻挡,若恩眼前为之一暗,感觉自己又陷入到危险之中,他倒一点儿也不惊惶,反而有些庆幸洛里斯并没有冲着他胸口的伤口来,又或者是他有意避开了这一点。

    洛里斯手上并没有用力,只是牢牢地扼住若恩,他发了一会呆,才说道:“也许你不相信,事实上我是受命来保护你的。可是连同我,也被你所说的某种我们所

    不知道的大势所左右着。你说得没错,万事万物没有偶然可言,一件事是另一件事的一部分,那一件事又是更高一层的那件事的一部分,即便我们不了解,但它存在着。”

    若恩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说不出来。他同意洛里斯的说法,他之所以走到这里,和洛里斯以奇怪的姿势僵持着,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几百年前就开始的神学分歧;而神学上的分歧也定然只是另一件事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怀着些怜悯望着洛里斯,没有任何抗拒。

    好一会儿,洛里斯松开了手,颓然地坐在地上,说道:“可是杀你的另有其人,并非我的伙伴,这不是安排好的。如果说我跟着你是安排好的,但刺你的那一下,和我无关,我甚至以为你已经死了,这也是真的。”

    “你还有别的伙伴?”

    “这并不稀奇,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塞纳和你是一伙的么?”

    洛里斯听了,脸色略微温和,说道:“我见过那个家伙,他不算机敏,但很忠诚,不过他不是我的伙伴。”

    “你肯定不会向我透露是受谁的要求来保护我的,是吗?”

    他猜想会是克洛伊,心里有一些微微的甜和涩,他指望着洛里斯说出来,又但愿他赶紧跳过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坏问题,你更有阅历的话,就应该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若恩吁了一口气,说道:“你是来保护我的,可是在你的双后双足之间究竟有什么?”

    洛里斯瞪着若恩,像是又被激怒,但是他坐着,不肯再扑过来扼住他的脖子。过了一会儿,洛里斯欠起身,将双手伸在若恩的面前,一边挑衅地看着他。

    若恩抬起手在洛里斯的双手之间探去,他轻而易举地碰到了什么东西,但他的确看不见那东西的形状。他摩挲着,觉得那东西似乎像一条蛇,轻轻地蠕动,表面微有凉意。想到这一点,若恩禁不住胆寒,背脊发凉,他强行忍住了抽回手的冲动,一直摸到那东西和洛里斯的手连接的地方。那东西好像从洛里斯的桡骨中生长出来。他摩挲往另一边,也是如此,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一付锁链,至少不是通常的锁链,它是活的,它也是不可见的。

    若恩缩回了手,他让自己从震惊中回复过来,过了一会,他问道:“脚上也是这样,是么?”

    洛里斯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来,他没有回答若恩的问题,而是站起来,走回到自己的铺位,坐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关于这件事,我不怪任何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罪。”

    “你可以讲讲你的故事吗?”若恩问道,如果说通常了解一个人需要经年累月,但如果是他最为重要的一件事,他讲述一件事的长度也差不多足够了。

    “我……”洛里斯张开嘴,但立即嗫嚅起来,“这不是一件荣耀的

    事情,甚至相反,但同时我也很骄傲,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若恩能够想象这样的事情,或许以前不能,但最近一个月他经历了许多,尤其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他和阿里斯托主祭所讨论的问题也差不多和这相关。

    他忍住了问洛里斯有没有试过用斧头来劈开锁链的念头,那实在是太言不及义了;他情不自禁地摸自己的双手桡骨处,在两手之间摸索,看是否也有这么一条锁链。没有,他甚至有些失望,然后他惊觉自己感到失望而不是庆幸。他哑然失笑,肺部的动作使他的伤口又是一痛,想要抑制住咳嗽却反而猛烈地咳嗽起来。

    伤口内部好像又撕裂开来,血水从亚麻布包扎下洇出,若恩能分明地感受到,他又惊又惧,又觉得迄今为止发生的事情可笑至极,他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先是痛,接着便感觉不到痛,伤口突突地跳,血液在身体里飞快地流动,使他具有了一种漂浮的晕眩感,他从未有过的快活与兴奋,醉酒也不能及其十分之一。在周遭光影的明明灭灭之间,他好像看见一个人正朝自己跑来,并且看得越来越清楚。

    他喃喃地说道:“妈妈,妈妈。”他伸开了双手,想要接受母亲的拥抱。

    洛里斯跑过来,他用力压住若恩胸口的伤处,怒道:“你不要命了么?”

    若恩喘着气,喊道:“别挡着我,别挡着我,妈妈,妈妈,我在这儿。”他喊着,拼命地挣扎,招手,没意识到自己用的是洛里斯听不懂的语言。情绪越来越激动,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滚落出来。

    洛里斯听不明白若恩在喊什么,但他听得懂妈妈这个词,也看得出若恩并不是在向他挥手,而是在招呼着一个他看不见的人,显然,若恩陷入了幻觉之中。洛里斯没有犹豫,挥拳重重地打在若恩的脸上,让他晕厥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