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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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茉莉的香味

    天水郡的西门外,一片杏林当中,炎热的下午,低矮稀疏的篱笆围成的一个小院子,一朵白色的茉莉花似是无意地落在院门前青石阶上的凹缝中,在风中微微抖动。一块石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砰地一声打在门扳上弹开。一个人骑着马快速地逃开,马蹄上预先包好了两三层棉布,纵然还有些声音,也算得上蹑手蹑足了。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阴影撒开,蝉鸣为之一抑。

    过了一会,一个紫衣少女吱扭一声推开门扉,她一眼看到石阶上那白花,附身拾起,空空地握在拳中。她四下张望,不见人影,飞快地抬起手闻一下花香,装作摸了一下鼻子,为的是不漏破绽,她自己觉得好笑极了。

    她关上门,静悄悄地走过院落,在厢房外隔着窗子对里面的人说道:“妈妈,好象并没人来敲我们家门呢,你听错了。”

    里面一个中年女人叹息了一声,说道:“玉茹啊,我还以为是你舅舅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站得久一些,也许舅舅怕我怪他,才躲起来,见到是你他才敢回来。”

    姚玉茹分辩说道:“我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确实没人。”

    屋里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姚玉茹静静地又站了一会儿,转身转回到自己屋内。

    她在自己的床沿坐下,定了定神,伸开手,盯住那朵白色茉莉花,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她从床头梳妆台中取出一个小木匣,将花朵装入其中。小木匣中装着十几朵小花,有些已经发黄枯干,她也不舍得丢。她坐到镜子前,细细地妆扮。她盯着镜子中的那人看,那人娇俏天真,目光凝澈,冰肌玉骨,宛如画中人。她一边觉得那很美,一边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美,那或许是一面魔镜,照出的是自己多年以后的模样。

    她盯住自己看,思绪天马倏忽,离魂万里。她有时候忘记了自己是谁,有时候忘记自己身在何方。有时候她觉得一口热血要从腔子里呕出,有时候又惊魄冰冷,仿佛已苍老。这时间是属于她自己的,不是她母亲唠叨诉苦的对象,和她父亲复杂的眼神紧紧揪住,更别说他们给她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而她必须规矩地回答,忍受没来由的训斥。

    她坐了一会儿,回到窗前的小桌子前,小桌子靠墙的位置摆放着许多小瓷瓶,桌上堆着许多采撷下来的百里香,花朵和叶子被修剪好,分开堆放,用不上的枝杆丢弃在桌下。她伸手取了一个瓷瓶,打开木塞,在瓶口轻轻地闻了一下,香气慢慢溢出,她全神贯注,努力辨识香气的细处。

    良久,她盖上木塞儿,将瓶子放回原处,以手支颐,想了一会儿。

    她抓了一把百里香叶子,放在一个木制的研磨盘里,用木杵一下一下地捣成碎末,连同汁液一起小心翼翼地收集到小瓷瓶中,那小瓷瓶

    中先前装了捣好的杜松粉末,用棉布层层地封好。接着,她抓了一把百里香花朵倒进研磨盘,脑子里不停的转,细想前几次花与叶的份量,略微犹豫,从里面取了一些花出来,然后,又是一下一下地将花细细捣碎。

    她把先前的瓷瓶打开,将捣碎的花朵并汁液一起一点不剩地倒进去,切了几片檀香木放进去,接着往里滴几滴水,手指探进去搅匀。

    外面的院门被推开,脚步声一直走到窗外停下,有人剥剥地敲窗,她有些不快地问道:“小四还是小宝?”

    “是小四。”一个少年的声音回答道:“老爷吩咐我请你过去。”

    “我不想去。”她直截了当地说,但仅仅是说说而已,她不敢违背父亲的要求,一点儿也不敢违背。小四也知道这一点,他没有从窗外走开,也没有多问,只是等着。

    姚玉茹从桌子上的另一个瓷瓶里倒了两三滴酒到装着百里香碎花碎叶的瓶中,轻轻地摇匀,心中祈祷道:“但愿这次的香气能够持久些,次序也不乱。”她用棉布将瓶子封好,在棉布上放了一粒豆子做记号,放在桌子最靠里的位置。然后,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好像刚刚的过程中沾染了许多花叶的尘土。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襦裙,走出房间,见小四蹲在窗前,用个小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她居高临下地说道:“我们走吧。”

    小四仍掉了小树枝,站起身,陪笑着说道:“姐姐今天可没让我久等。”

    她没说话,等小四走在前面引路,她才在他身后一两步的距离跟着。她向来不愿意去父亲那儿,跟在仆人后面,让母亲看到,自然知道是父亲在使唤她过去,而不是她自己要去父亲那儿,这微小的区别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小四乖巧懂事,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引路。两人出了院子,马车停在外面,姚玉茹上了马车,小四坐在她旁边。马车行起来之后,姚玉茹才问道:“今天是来了什么人么?”

    “自然是。”小四小心翼翼地说道:“应该是个很大的官儿,随从就有二十来人。”

    姚玉茹有些倦怠,说道:“他要是没人拜访他了,我也才清静。”

    小四笑嘻嘻地问道:“姐姐刚刚又是在配制香水么?我略微闻到一点点儿味道。”

    姚玉茹问道:“好闻么?”

    小四点了点头,说道:“好闻。”

    姚玉茹说道:“其实不好,味道不纯,不雅,过于绵密,而不持久。”

    小四说道:“我觉得比香囊气味好闻多了,姐姐你的香水调制出来,交给老爷去卖,这是新鲜的东西,一定可以赚大钱。”

    姚玉茹不屑,说道:“我是为了有趣,我才不要交给他去卖钱。”

    说着话,马车很快便到了姚府门前,停下来。车帘挑开,姚玉茹看见果然门前栓着许多马匹,站着

    许多士兵。士兵们也看见她,齐刷刷地看过来。她装作没看见,下车和小四进了大门,穿过六七进院子,来到正院。姚玉茹一个人来到前厅门前,见前厅里父亲姚竞和一位军人模样的人对面坐着,正说着话,将军身后侍立着两个军官,盔甲鲜明,气势威严。

    姚玉茹心中轻轻叹息,悄没声气地走到姚竞身边坐下,轻轻对他说道:“爹,我来了。”

    姚竞年纪四十许,中等个子,穿着一袭青色长袍,皮骨峻峭,脸色严谨,精干利落。他见女儿到来,起身给对面那位将军说道:“承蒙谬赞,这就是我的闺女,小字玉茹。”又对姚玉茹说道:“这是吕光吕将军。”

    姚玉茹轻盈地起身,对对面的吕将军行了个福礼,说道:“玉茹有礼了。”她借着侧身行礼的由头,将脸轻轻地别过,不正眼看着那位吕将军。她虽然不正眼瞧,可也瞥见吕光和父亲年纪差不多,可身材伟岸,气度超凡。

    吕光点了点头,也说道:“有礼有礼,我素来听闻姚家的大女儿相貌秦州第一,今天有幸得见,果然名副其实。”

    姚竞谦虚说道:“这些没影子的话,听听就算了,不必当真。”

    吕光呵呵一笑,直接对姚玉茹说道:“姚姑娘平时有什么喜好?”

    姚玉茹脑子念头乱转,口中说道:“玉茹平常爱和人玩六博棋,赌钱,骑马,写诗。”她不管不顾地把她所知社会风评不佳的事情说完全了,只想对方立即便对自己评价降低,最好立即就不再理会她了。。

    吕光和姚竞听了,表情各自不同。吕光笑着说道:“姑娘的喜好倒接近男子,气魄与外在不同,将来必建奇业。”

    姚竞知道玉茹的把戏,听吕光这样评价,又尴尬又气愤,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吕光接着又问道:“姑娘平时看什么书?”

    姚玉茹想了一想,说道:“玉茹不怎么看书,刚刚识字会写而已。”

    吕光有些失望,说道:“还是要多读点书才好,按照汉人的说法,我是氐人,你们姚氏是羌人,都是胡人,胡人不读书,所以就算建了国,汉人还是瞧我们不起。其实,读书有什么难的,天王苻坚陛下最重视的事情就是开办学堂,教习经典,就是为了让胡人尽快和汉人在品行修养上可以一争长短。让胡人建的国,也能成为中原的正统王朝。所谓正统,不是靠武力可以争取的,只有靠学问和礼仪才可以。”

    他忽然一下子说了许多,和问姚玉茹平时看什么书的问题已经离题万里,姚玉茹心中想要反驳说,我母亲是汉人,我并不是完全的胡人。可她只是这么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吕光说得更对,便把话吞下了。她想,吕光这人非常奇特,和之前别的来拜访父亲的许多人大不一样。他也是为了他的儿子来观察我的么?可父亲了得,儿子未必佳,这样的事情常有,就好像我的父亲;反倒是那些资质平平的父亲,或许会有好的儿子。

    她想到这儿,扭头看了一眼姚竞,姚竞也正盯着她,目光忧虑而深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