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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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洄流之处

    在一个洄流的河湾处,一张布设在水中的大网拦住了端木宏,网上连着的一根绳子拉动了远处系在一棵树上上的铃铛,听见铃铛响,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从草丛中跃出来,欢心喜悦地朝着设网的所在奔去,跑近了一看,却见渔网围着一个小道士,在河水中溜溜地打转,心中又是失望,又是骇怪,忙将渔网拖了上岸。

    他解开渔网,见那道士面容平静,浑不若落水之态,倒像才从酣眠中醒来,不由心想,王谧所说的是一条黑色的大鲤,并不是人,但此人是个道士;他又想,莫非黑鲤通灵,见被捕捉便即刻化为人形,来哄骗我以求脱网?他左右为难了一瞬,随即想到,此刻能解我母亲病厄的,不是此人,还能是谁?

    他扶那道士在岸边一棵树墩上坐好,自己整理衣衫,纳头而拜,说道:“弟子是扬州丹徒郡人刘裕,母亲近日患上重疾,命在旦夕之间,恳求小师父出手,救我母亲一命。”

    端木宏在龙虎山上对这样的一幕早司空见惯,一来他并没学过制药看病之法,二来他知道所谓救命不过是偶然,少数人不来求药求医也可以自然痊愈,多数人不论如何祈求挣扎,靡费金银,劳动四方,终究敌不过命数。被救了的人和家属对医者感恩戴德固然有之,救不了的病疾导致怨恨和麻烦的更多,他不想趟这浑水。

    眼前这人身形魁梧,气魄雄壮,不是言语轻与的角色,端木宏淡淡地说道:“凡事皆有命数,不可强求,你有这份心,你母亲能感受到,她便也知足了。”

    刘裕楞了一愣,脸色微变,说道:“弟子一门都信奉天师道,平日有钱捐献,无钱时出劳力修桥补路,不一而足,还望小师父看在同门之谊,施加援手,弟子感恩戴德,一生都为道门勤加贡献。”

    端木宏问道:“此处是哪一方,主管的祭酒是谁,你既然是天师道门徒,平日里对道门做的贡献很多,为何不求祭酒开坛作法,请符治病?”

    刘裕迟疑了一下,才答道:“我们这里的祭酒姓张名承,他此时不在本地,已经很久不在此地,但我母亲的病很重,拖延不得。”

    端木宏冷冷说道:“你看,这便是你母亲的命数了。我此刻虽然在这里,但却不会画符作法,你掳了我也毫无用处。”

    刘裕被噎住,心中惘然,跪在地上,想了一下才问:“敢问小师父从何处来,原本是去往何处?”

    端木宏又想到了倏忽而来,又倏尔逝去的孙玥,心下茫然,说道:“我从我来的地方而来,去我要去的地方。”

    刘裕腾的一下立起身来,厉声说道:“小师父,弟子不知你因何事江中漂流,但既然撞进我的网,那就由不得你不出力。”说着他转身从怀中摸出一捆绳子,便要来捆端木宏。端木宏见状,轻

    笑一声,说道:“你何不问问我手中的剑,看它要不要跟着你走。”

    刘裕又是一愣,说道:“若我剑上胜过了你,你便肯救我的母亲么?”

    端木宏没想到他有此一问,说道:“剑上只有生死,哪有胜负。”

    刘裕说道:“小师父不用担心,我跟人学过几天剑术,剑上自有分寸,不会伤及小师父,小师父手上的是木剑,想必也伤不得我,总之小师父答应比剑输给我,便为我母亲治病。”说着,他抛下绳子,又从草丛中摸出一把长剑来,面带笑意地望着端木宏。

    端木宏怜悯此人有些痴,不忍杀他,说道:“不瞒你说,我刚刚从长江上的一条船上坠落,落水之前,就用这把木剑杀了十来人。我学的是生死之剑,和寻常的剑术不太一样。不然我又何妨随你去你家,装个样子作法救人呢?我从龙虎山而来,但没学过寻常道术,有杀死人的法子,没有救人之术。”

    刘裕脸色变化了几番,还是毅然说道:“我既然求小师父,自然不能不信小师父说的话。只是身为人子,不能救母亲于病厄,就算活着,和死了又有何区别。小师父既然撞进我的网中,我便要有个结果。不论小师父作何考虑,我都要试一试。”

    说着,刘裕拔出长剑,将剑鞘丢弃在地上。

    端木宏心中犹豫,想,我此刻究竟应该是去找师伯汇合,还是去甬东岛上找杜子恭问个究竟?这是在水中他便在纠结的问题。他觉得无论做何种选择,都无法让自己安生,更别说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求医人。

    从刘裕执剑,拔剑,掷剑鞘的动作,端木宏看出他剑法不过平平,根本到不了和自己一别苗头的水平,自己连第二招也不用就可以击败他。只是,刘裕声称是为了自己的母亲求医,并非剑法比拼或对正一道的挑衅者,不论是杀他还是伤他都是不详的事情,自己实在不应该出手。他想,若刘裕出剑,便拼着身上被他刺个窟窿,之后他便有暇抉择了。

    刘裕手中持剑,走了两步,忽然收起剑,躬身说道:“我差点忽略了,小师父身上还是湿的,十分不舒服,动手也不便,我生火给你烤干不晚。”

    他不由端木宏分说,将剑放在地上,跑到林中抱出许多树叶来堆在一起,又用几根树枝架起支架来,点燃火堆,然后做出手势,请端木宏宽衣烤干。

    端木宏有些疑惑,他自己全不以湿衣为意,刚刚上岸的时候,衣服吸满了水分穿在身上还略感沉重,这么一会儿过去,水已经滴得差不多了,虽然贴着皮肤,可也没什么,他自己都不在意,反而刘裕在意,放下剑来生火,要他烤干衣服。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脱下衣服来一一挂在树枝支架上,只有内档不脱。

    刘裕忍住笑,躬身说道:“小师父,我们都是

    男人,你不用担心。”

    端木宏有些羞涩,坚持不脱,说道:“男男也有别。”

    刘裕背过身去,走得远远的,大声说道:“只有你一个人了。”

    端木宏这时候也觉得胯下有些湿痒,飞快地脱下内档,挂在树枝上,然后跑到河水中清洗一番。他在龙虎山中时都没有过这么坦荡于天地间过,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反而不得不全身赤裸,感觉极为怪异。

    他将大半身体藏在水中,警惕地望着岸边火堆和烤着的衣服,一边四下张望,担心有人闯进来。刘裕坐在远处林子边缘,那边大概不会有人进来。

    他这么提心吊胆许久,望见烤着的袍服色泽已经变浅许多,急急忙忙爬上岸,匆匆套上衣服,这才松一口气,大声对刘裕喊道:“我已经烤干衣服穿好了。”

    刘裕走了过来,在端木宏身前三步站定,拱手说道:“小师父,我们非要比剑你才答应救我母亲的么?”

    端木宏说道:“我是怕我救不了。”

    刘裕轻叹一口气,说道:“王谧的话不会有错,我只能试。”他从地上拾起长剑来,指向端木宏,“小师父,承让。”

    端木宏为难地将桃木剑抖一个剑花,斜斜地指向地面。

    刘裕见他动作惫懒,剑指地上,眼睛却定在另一处的地上,十分心不在焉,心中略有些愠怒,知道多说也无益,便轻呼一声:“看招了。”

    他向前跨出一步,挥剑斩向端木宏手臂。他这招式看来极为粗鄙,不成剑式,乃是因为他怕伤了端木宏,去势也不算快,并非要砍中对方,而是逼他有所动作。

    端木宏见刘裕使剑用斩不用刺,心下吃了一惊,但他下了铁心,立定不动。

    刘裕见端木宏毫无躲闪抵挡,心中惊骇,不及收手,他赶忙手腕一翻,剑身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端木宏上臂。一击得手,心里愤恨,推开一步,正要开口抱怨。端木宏臂上吃痛时,脑中灵光乍现,轻舒了一口气,说道:“我答应去救你的母亲,但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刘裕听言,先懵了一下,然后扑通跪倒在地,叩首说道:“弟子知错了,师父答应救人,宛如再生父母,就是要弟子办一百件事,也是万死不辞。”他感激之余,便悄悄地把小师父的小字给拿掉了。

    说着,他再拜起身,从林中牵出一匹骏马来,要请端木宏坐上去。

    端木宏看着刘裕忙碌,忍不住说道:“你不先问我要你为我做什么?”

    刘裕脸上恭顺地说道:“师父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定然全力以赴,做得好做不好,是另外的事。在事情没有添加还价的余地,我怎么能顾虑师父让我做什么就退却呢?”

    端木宏从来没听过类似的话,觉得大有启迪。他原本也是要推辞骑马的,见刘裕说的话好有道理,也就顺从安排。他骑

    上马,刘裕在前面步行牵着马。

    两人缓缓而行,穿出一小片树林,便望见建康城墙。刘裕指点着说道:“此处便是建康城,弟子一家就住在西市口。”又走了一段,刘裕指着一处所在,说道:“那里便是道场寺,乃是建康城内最大的寺院。”端木宏顺着刘裕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塔林掩映在绿树之中,隐约可见红墙青瓦,气象庄严,他对寺院不明所以,也懒得去问。

    不多时两人转入一条大道,大道两边行人渐多,红男绿女,饮食杂货,端木宏只觉目不暇接,头昏眼花,不知道这是五色乱目,还是饿得眩晕。刘裕牵着马转入一处街巷口子,又走了一会儿,渐渐僻静,和先前的大道又是别一番破败景象,在一户草庐前停下来,对端木宏说道:“师父,我们已经到了。”他又躬身下拜,问道:“瞧我这礼数,弟子还未请教师父的姓名。”

    端木宏答道:“我姓端木,单字一个宏。”刘裕口中念了一句:“原来是端木师父。”说着,他将马缰绳系在门前石柱上,扶端木宏下马。端木宏随他推门而入,只见屋内地面洁净,布设陈旧,桌几简陋,一个被洗成灰色的屏风隔出一个小间,小间后大床上棉被中僵卧着一人。床前悄立着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听见人声,扭头见进来的人是刘裕,原本平静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愤恨,沉声说道:“你不是该到京口去报到么,回来作甚?”

    刘裕低声说道:“儿子原本是该去报到的,不过行前和王谧告别,说起母亲大人的疾病,王谧便让我请来这位端木师父,请他施法画符,为母亲大人消灾免病。”

    中年男人怒气不减,他看向刘裕身后的端木宏,勉强压低了声音,说道:“鄙人刘翘,我这个儿子……他太唐突了也些。”说着,他让开身子,将床上卧着的病人亮出给端木宏看。端木宏也不说话,趋前两步,拉开覆及她面上的被子,褪到中肩处,见那妇女形销骨立,面容憔悴发黑,气若游丝,看起来比中年男子还苍老许多。

    来的路上端木宏已经想好了如何作法,看过病人之后,他略作思索,问了刘裕他母亲的姓氏与八字。

    刘裕母亲名作萧文寿。端木宏在床头便写了以香案火烛立下坎水之阵,略念了一番咒语,要刘裕拿来黄纸笔墨,一张正面写小太上真君的名讳,背面写下“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九字,另一张写上萧文寿的名字及八字,两张黄纸一并折叠成方块,穿在木剑上,以红烛之焰焚烧成灰。

    然后,端木宏将纸灰倒入一碗清水之中,用手指搅散。这是他身在龙虎山上耳熟能详的作法。他额外添加的一点是,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滴了六七滴血进去,一并搅匀,让刘裕搀扶着他母亲勉强喝了半碗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