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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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天师之敌

    季子推说道:“接下来我们恐怕还会遇到不少危险,若你不会剑术,就跟紧一点你麻泽师兄,他可保护你周全。”

    麻桓有些惊讶,说道:“弟子虽入了天师道,只学了一点求神驱鬼的仪式,弟子不知道我天师道还有剑术之道。”

    季子推说道:“正一道确实剑法只算平常,刚刚落水的端木宏剑术惊人,号称百人敌,可是刚刚才落水失了踪影,剑术再了得,也不济事。”

    麻桓憨笑说道:“如果接下来还遇到危险,弟子虽然鬼神之术不精,不会剑术之术,但是奋起胸膛帮师父挡下明枪暗箭,绝不会片刻的迟疑。”

    季子推见他笑得真诚,言语直接就是挡明枪暗箭,毫不模棱,心中有些嘉许,接着问道:“你家中还有哪些人?”

    麻桓边思索边答道:“弟子亲族五服以内一起算上有百多人,家中父母俱在,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有妻,有小儿女各一人。”

    季子推心有所动,喃喃说道:“很好,很好,但愿我们此行一路上别再遇上什么危险,不然我对不住你的妻儿父母。”

    他们所乘的小舟前面的麻绳给拉得绷直,开始向前移动;前面船队休整停当,又继续前行。

    麻桓眼睛忽然泛红,嗫嚅了一下,说道:“弟子此行虽是受振威将军的指派,来服侍师父,但也有一些私心,说来话长,但既然拜入了师父门下,哪怕只有短短的几日,几日之后便不再是师父的弟子,弟子也不敢有所隐瞒。”

    季子推看了一眼身旁的麻泽,说道:“哦?你慢慢说,我听着。”

    麻桓顿了一顿,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气说道:“弟子本是扬州土著,全家都是天师道信徒,家中长辈又多是振威将军制下的军吏,父亲年老之后,本人承继父亲的役职,几年前随振威将军迁到荆州,在荆州本地娶妻生子,和还住在扬州的亲族与父母兄弟分开了来。几个月之前我弟弟从永宁来,告诉弟子家中状况,原来他和全族人一起改信天师道中的水官大帝,变卖土地房屋,举族迁到海中的一个岛屿上,好像叫什么甬东岛,兴建船舶,筹建军队,欲与朝廷相对抗。刚才我们遇到的那只大船,想必便是那水官大帝的战船。

    季子推对水官大帝几个字并不陌生,即便许多年不下龙虎山,也大致猜得到是什么东西,心中叹息,但他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倾听。

    麻桓看了一眼季子推,见他没什么询问,继续说道:“弟子的兄弟想把弟子也拉过去,不过弟子不信他说的什么水官大帝,不想丢弃自己的官职,更不舍得把妻子和年幼的儿女带到千里之外的海上什么岛上去,所以便婉言谢绝了。此事弟子也没和振威将军提起,本来以为就算过去了。

    “后来,甬东洲的船队渐成气候,对

    海边各郡的骚扰加剧,乃至于常常攻入到建康城外的江道上。朝廷不知为何不加招抚,也不作讨伐。不仅如此,去年年末以来常有恐怖的传闻,言及水官大帝将要导海水反灌陆地,所有不信他的人都将会被淹死在水中。不久之后,果然海边几个郡城便遭飓风袭城,海水倒灌,伤亡十分惨重。总而言之,今年以来天相诡异,各地地动频繁,传言纷飞,人心惶惶,总之信水官大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弟子的父亲后来又有书信过来,信上继续劝说弟子,说水官大帝所奉的,才是天师道的正道,水官大帝引领道众避灾远害,要弟子留意变化,及时变通。弟子自小得授天师道符箓,但困于俗务,实在算不上对教义有所研究,继承父亲的役职后,更是几乎完全荒废成为一个俗人,所以父兄之言,弟子未必全然没有听进去。但又相当肯定他们迷入了邪道,接下来毁家之灾难免,每想到此,内心就沉痛得不可言说。”

    “几日前振威将军要弟子跟随师父入觐朝廷,将此行师父所见何人,所言何事密报给他。弟子知道这是细作的作为,何况施行于本道的道长,弟子是不愿意来的。但弟子此刻的内心迷惑,正盼望得到本道亲师解惑,因此也就毅然地来了。

    “刚刚师父问起弟子的家人,弟子就全盘坦承。对振威将军未曾提过的,在师父面前都和盘托出。但愿师父能够解开我的困惑,就算只做几日弟子,以后也长奉本教香火。弟子绝不敢做有损师父和师门的事。若真有什么危险,弟子说出愿为师父挡下刀剑之言,绝不轻诳!”

    季子推听完麻桓一席话,心中五味杂陈,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才说道:“杜子恭那一套当然是邪道,我这次去建康,有机会见着皇帝的话,就要向他言明。不过如果我说了他听的话,朝廷多半会向甬东岛大举用兵。你想要保你全族,要尽快说服他们赶紧离开那里。”

    麻桓听完,跪下,虔诚地顶礼膜拜,说道:“师父说的,弟子都明白了。”

    季子推楞了一下,说道:“那就好。”

    季子推刚才说完,自己觉得自己的话十分敷衍乏味,他本来预备好麻桓还有许多问题要提出来,然而竟没有,麻桓做出一付心悦信服的样子,季子推心中仿佛一脚踏了空。

    他心想,所谓解开长久以来的困惑,居然就这么简单?眼前这人看起来愚钝,可也不像是装的,如果是装出来的,他讲那么多自己的故事,他在骗我什么,我又相信了他什么?

    他又想,传说中杜子恭善于神通变化,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接下来我与他大概正要狭路相逢,我又如何对付他的神通?

    季子推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神通,没有变化之术,没有摄魂之法,不能

    凭空地造出饮食,不能点化金银。据他所知,天师府上下也没有任何人懂得传说中的法术,除了不可言喻,不可验证的驭使鬼神,得道升天之外,长生是假的,辟谷是假的,搬运是假的,捷足是假的,神游是假的,连看病吃药都十有七八是假的,要之,差不多所有宣称为神通的东西都是假的。相形而下,端木宏的剑法看得见,摸得着,能够实实在在地打败敢于上门挑衅的各色人等。

    杜子恭名声冠绝江东,季子推不敢假设他是混得虚名。

    龙虎山诸人提到杜子恭,大多是将信将疑的神色,信他传说中的神通同样是靠各色作弊手段而得来,疑的是其中有些恐怕是真的。因杜子恭的神通并非局限于一地一隅,不止一时一事,见识过的人怕不有几十万人,有些神通看起来根本没有更为合理的解释,似乎难以作弊。长久以往,这种将信将疑便难免化为天师道的正脉传承实际已在杜子恭,而不在张昭成身上的忧虑,这是张昭成内心恐惧,不敢亲自前来建康的根本原因。

    想到这里,季子推又回头看了看麻泽,麻泽一动不动地站在身后,像个蒙住头的木偶一样。麻泽在身后,永远可以使他安心。麻泽可以保护他,除了衰老之外,可以不让任何力量伤害他,即便像端木宏那样的剑法高手,忽然举剑刺向自己,也伤不了一分一毫。

    只有季子推一个人知道,麻泽并不是他的弟子,甚至并非人类;是上天对他个人的悲怆命运给予的补偿,某种契约,他唯一遗憾的是,这契约只补偿给他自己,而他无力转赠给正一道。

    他伸出手去,搭在麻泽的肩膀上,像是在勉励他什么,而实际是他在求助,请求他出力撑起他内心里塌陷下去那一块。

    麻泽扶住了他,使他不至于摔倒。他顺势坐了下来。

    季子推懂得,拦在自己面前的对手,杜子恭首当其冲,最为棘手。双方所使出的手段将最为激烈。端木宏落水,不知是意外,还是已算一次交手,而自己这边落了下风。并不情愿参与其中的麻泽,以及看起来没什么本事的麻桓,连同自己一起,面对杜子恭,有什么胜算??

    即便迈过杜子恭这一关,后面还等着茅山道,茅山道之后,则是更大的佛教。

    杜子恭分得那些生在江东之地而被北方来的侨居者夺走土地,无立锥之地的贫民们,只知有天师道,不知有正一道。茅山道所主张的炼丹之法比正一道的符水之法更具时代感,可见可服的丹药在长生和成仙的修行之路上比修桥补路,忏悔赎罪显得直观而简便,因而也更有诱惑力,容易让达官新贵们追捧。而那些历来信仰正一道的世家子弟,喜悦老庄之道的义理和文学之美,已有许多转而服膺佛教的学说,甚至季子推这次

    要觐见的皇帝司马曜,也是先拜过佛师的。

    正一道已经被世界抛弃,要重振声威,已经没有了舒服的空间,唯有直入就里地说服司马曜,以他为契机,举一反三,一举扭转局势。

    但要怎么说服司马曜呢?这个皇帝究竟在想什么,什么是他的急欲缓求,哪里是他的柔弱处,怎么才能取信于这个据说有鲜卑人血统的皇帝,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这个问题连绵不绝,纷繁杂乱,季子推想了许久,仍是毫无头绪。正想间,只听得前面船上有人高声喊道:“石头津到了,石头津到了,各船预备落帆下碇。”

    季子推抬头望去,见右边高耸的石头城城墙、角楼,旗帜,包括天上的云彩,他甚至听到了许多种乡音,人的声音,钟的声音,鸟的声音,船木碰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正是常在梦中所见情景,和五十多年前差不多是一模一样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