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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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无用之用

    季子推远远望着端木宏忽然掉下江去,眼见着那艘大船调转船头,越去越远,江面上却毫无声息,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也跟着沉下去。

    季子推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算来应该是六十四岁,但他表面看起来似乎更老。

    他是龙虎山正一道天师府中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人,须发皆白,淡泊无求,比之中年微胖的天师张昭成更有仙风道骨的风貌。

    但在现任天师张昭成看来,季子推没什么才干,学黄老之道,便真的信了无用之用,忏悔之道,无法变通出来。上山数十年不曾掌管钱粮,不曾主授符箓,不曾带兵驱鬼,不曾担当祭酒,门徒寥落得只剩下一人。总而言之,辈资虽高,在关系敏感的天师府谱系内,没人会嫉妒他。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由,他此刻立在这条船的船头。

    半个月前,大晋前将军,丹阳尹王恭的使者秘访龙虎山后,张昭成和他的一众师兄弟们闭门讨论三天,推想了这个征召令无数的可能,分析种种收益和危险。

    最大的收益便是能让正一道在各地蜂起的各样天师道中,蒙得皇帝的垂青,甚至可能是排除其他的认可,这是王恭的信件里提到的。其次便是可以获得朝廷持续稳定的钱粮资助,这对于收支窘迫已久的正一道来说,可谓更为现实的甘露。

    危险则是,这一切可能是镜花水月。镜花水月不算糟糕,糟糕的是这可能也是一个陷阱,虽然张天师现在已经不值多少钱,但还算有名望,牺牲掉张天师去成就一个什么府的祭酒,也具有相当显然的可能性,比如钱塘的杜子恭,便可能做如是想。

    所以,综合权衡之后,推诿张昭成脚疾,以使者之名代行征召,到建康觐见皇帝司马曜,再相机行事,这事关重大的差事最后落在了季子推身上。季子推在船上的几日,反复回想与揣摩此行的究竟由来,对他而言,这实在是一个突然和意外的使命,不能说他不愿意去。恰恰相反,他不仅愿意去,更愿意死在任上。

    说到死,他去年春天已经死过一次,睡在床上没了呼吸,身上一点暖和都无,僵卧两天两夜,天师府上下都在商议怎么给他出殡,他忽然又醒转过来,好像只是长睡了一觉而已。这一反复,可谓前倨而后恭,给他赢得了更多的声誉。

    临行前一晚上,张昭成在静修之室中单独见他,对他说道:“这当然不仅仅是一次觐见那么简单,据孝伯公那边转告,皇帝那边流露出的意思是他本人想要加入我正一道,并以此昭告天下尊崇我道之意。这没有写在信件里,是由使者口授而来的。”

    季子推只是听,没有接话。

    张昭成表情复杂,接着说道:“既然这次是你去见他,他便入你的门下,做你弟子。”季子推读得懂他的表情,那

    意思差不多是说,我自然舍不得把成为帝师的机会让给你,但是相比起去建康的危险来,也只有让给你了。

    季子推还记得那一瞬间自己的感受,他脸慢腾腾地发起烧来,既羞涩,想要立刻拂身而去,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感受和他的年龄实在不相称。另一方面,他又沉稳而兴奋,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推辞。几十年来他除了是前任天师的尚存弟子之外,乏善可陈,别人当他无用,他也承认自己淡泊万事,但他始终隐约地觉得自己之所以还不肯死,是在等着一件什么大事的发生,也许就是此事。

    季子推点了点头,还是什么也没说。

    张昭成眯缝着眼,一直盯着季子推,面上的表情一直在变化。他终于确认季子推不会开口推辞,这才击掌唤进端木宏。

    他对季子推说,也是对端木宏说道:“这件事情极为敏感,不可事先张扬。皇帝领受符箓之前,有关的情事一丝一毫都不可泄露。孝伯公叮嘱一切事小心为上,我让端木宏随你去建康,一路护送。他剑术十分高明,又精通驱鬼辟邪,若杜子恭那边听到风声,出手阻挠,他也应付得来。”

    季子推不把端木宏视为张昭成派给自己的监视者,如果要找监视者,应该找一个不是那么呆的家伙。而且,同为不通世故之人,端木宏和季子推平时接触不少,情若他的半个弟子。

    季子推终于开口说道:“我要带上麻泽,我老了,起夜不便,他可以随身照料我。”简单的答应下来并不足够,提出要求是更好的应对之策。

    张昭成并不在乎这个,轻易地点了头。龙虎山上下,除了季子推之外,没人知道麻泽的真实身份和秘密,他和麻泽之间,也并不是真正的师徒关系,事实上,麻泽才是他的引导者,虽然他从不肯承认这一点。

    万事妥定,张昭成单手握拳,兴奋而顿挫说道:“我正一道三百年沉浮,发扬光大,就在此际。”

    那一刻他又嚣张,又隐藏在胆怯后的神情,烧烙在季子推的脑海中。

    袭击过去许久,漕船上的士兵将季子推乘坐的小舟拉近到末尾的漕船边上,前几日在庐州渡口截下他们的那位军官乐闻,穿戴着一半甲胄,手中托着头盔,站在甲板上,神情严峻。

    他隔船对着季子推拱手作礼,说道:“那帮天师道贼人实在嚣张得很,居然敢在此地攻击官兵,小人守备不力,让季师受惊了。我听说小道长落水了,他是怎么落水的?”

    季子推淡淡地说道:“我师侄他一个人攻上贼人的船,被打落下水,并非在自行落水。”

    乐闻脸上现出有些不信的表情,哂笑说道:“隔得这么远,莫非小哥飞过去的不成?”

    他话音未落,便见季子推旁边麻泽猛的跳过船来,一把抓起身边一名士兵,毫不费力地举在

    头顶,略一发力,朝着船首方向投掷过去。那兵士吓得哇呀大叫,瞬间已飞过七八条船,扑通一声,神准地落在第三条船的甲板上,摔了个屁股蹲儿,全然没有伤着,只吓得哇哇大叫。

    季子推淡淡地说道:“就是这样飞过去的。”

    乐闻面上愠怒一闪而没,陪笑道:“我天师道果然神通广大,小人这队人马一路护送,只有苦劳,没有功劳。好在前面不远便是石头津,总算是平安到达,小人也就卸下了一付重担。”

    季子推说道:“贫道此行借了将军大人的船力,实在感激不尽。”

    乐闻接着说道:“倒是还有一事。”说着他从身后拉过一人,说道:“前将军叮嘱我家将军照应季师一行途中,原本指派了一位道友随身听遣,季师雅好清净,不肯上大船,季师乘坐的船小,所以也就一直没着落此事。现在小哥落水,生死未卜,实在是很悲伤的一件事,只是入觐事大,季师身边恐差使不便,还请季师接纳这位道友。”

    季子推见那人年纪可三十来岁,面容中庸,身材微胖,一身俗骨,短打装束,似道非道,心下便有些不喜,说道:“多谢将军美意,我还有麻泽道友在身边照应,所以……”他的话还未说完,乐闻已单膝跪下,说道:“小人只是听令行事,还望季师垂怜,若是小人就这样回去复命,将军问起恐不好交代。”那人也跟着跪下。

    季子推心内转了无数念头,昭成师弟说此事严守秘密,怎的才出龙虎山十几里便出事端,十余人首尾相截地拦住他们,说要留下几十万钱的买路钱才准过,活像这些人从未听说过龙虎山的名头,端木宏杀了好几个人才脱险。及到江边上船,便被眼前这位军官以大晋振威将军桓冲的手令为名,名作护送,实为劫持地捆绑在一起,提前雇好的船夫排不上用场,也不准回,生生地将小船栓在船队之尾。临近建康城船队被攻击,折损了端木宏,此刻桓冲的军官又要塞给自己一个弟子,这该如何理解?若端木宏还在,这位军官还敢于强行推销这位道友服侍左右么?他可不会惧怕这位仁兄的下跪。

    乐闻见季子推迟疑不答,哀声说道:“小人一家都是天师道门下道众,虽未录符箓,但从来乐捐好施,勤加修行,那日小人一见季师,便知我天师道复兴有望,心中实在是高兴得很,恨不能投进师父的门墙,早证飞升之道。可惜军籍在身,不能长随季师左右!”

    季子推见他话说得十分低三下四,心中叹了一口气,他隐约地觉得若是自己强行拒绝,乐闻多半也无法可施,可是接下来到与皇帝见面之前,还是会遇到这样数不清的麻烦,那些麻烦则是推脱不得的,既如此,又何必为难眼前此人?

    他有些认命地点了点头,说

    道:“既然是将军大人有意安排,我也不拂美意,只是话要先说好,他只是跟随此行数日,不算入我门下,待我回返龙虎山上,还请他回还他所来的地方。”

    跪下那人如释重负,起身轻轻跃到季子推乘坐的小舟上,稽首说道:“弟子名唤作李清,自小便入了我正一教,领了符箓,今日有幸服侍师父,实在三生有幸。”

    季子推听抬手对他略做回礼,对乐闻说道:“我那师侄本事十分了得,他虽然落水,但未必肯死,还烦请将军上岸之后,通报各处,若能救得他回来,我正一教上下俱都感戴恩德。”

    乐闻说道:“小人一定照办,但愿小师父平安回来,助我天师道,助季师一臂之力。”说罢,他起身再作礼,躬身而退。

    季子推望着江水流动,挂记落水的端木宏,心中始终沉浮不定,他转身对李清说道:“你的名字倒是极有趣,只是不太合我教的规范。你跟随我这几日,我便唤你作麻桓,麻是我的弟子名号,这位名作麻泽,你可称他师兄。不过他不爱说话,他对你的话有回应便是,没有回应,也不必等。”

    他始终觉得桓冲忽然插了一脚,十分无礼,在给李清起名上也不忘点明一下。

    李清合手说道:“谨尊师父教诲,弟子今日起便是麻桓。”他接着说道:“弟子还有些东西放在前面船上,即刻便回。”说着后退半步,奋力地跳上前面槽船,隔不多久背着一大包东西回来,面带喜悦地说道:“师父一路上颠簸辛苦,弟子随身带了香炉净盆,等到了地面上,好好地洗一洗风尘。”

    季子推见他的包裹鼓鼓囊囊,却并没有露出有一把剑的行状,不由问道:“你可会剑术,你连剑也没带上一把么?”

    麻桓略有些惊讶,答道:“弟子自幼不曾学剑,不会剑术。”

    季子推不由自主地想,走掉了一位极擅长剑法的弟子,补进一位不曾碰剑的假弟子,看在不会剑这一点上,倒似乎这个假弟子比那个真弟子还更像样子,更像正一道本来的模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