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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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动心忍性

    段元妃从花丛中出来,在未央宫东侧大门寻着自己的随从,随从回到花园道上推了车辇出来,段元妃重又坐上车,离开未央宫。回府路上,她觉得天色晦暗,恍恍惚惚,刚才事情后半段并非真实,更像是出于自己的臆想。

    当天慕容垂外出未归,没什么事情发生,经过一夜,长安城里便传遍了天王苻坚路遇段元妃,强行留下陪寝的故事,传得有声有色,也传到慕容垂的耳朵。

    慕容垂听了传言,先是觉得蹊跷,继而觉得怒气填胸,但不一会儿就平息下来。

    他来到段元妃的房中,见段元妃比起几天前虽略有些憔悴,但神色宛如平常,心中更是疑惑,便遣开了身边的随从和侍女,装作不经意地,但又是直接的问起这事来,段元妃听了他的疑问,淡淡说道:“确有此事。”

    慕容垂问道:“苻坚几个月前得了怪病,见大臣都要垂下竹帘,大半年来我合计才受召见两次,两次都匆匆忙忙。最近听闻权翼想办法见到苻坚的真容,证实确实病得很厉害,所以这事情十分怪异。你和他接近的时候,见他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么?”

    段元妃垂下头,说道:“我许多年前见过他,他现在比那时也老了,更瘦了一些,有些病容。别的我看不出来。”

    慕容垂唔了一声,轻声说道:“委屈你了。”

    段元妃眼泪迸出,带着些哭声,说道:“是我连累你受辱了。”

    慕容垂抚摩着段元妃的背,说道:“是我寄人篱下,连累的你。”

    段元妃这一天来一直在回味和揣摩替身苻坚话语背后隐含的的用意,说道:“苻坚侮辱我过后,又说他错了,他不该这么做。”

    慕容垂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他知道我不敢有所动作,所以肆无忌惮,还说这些话来恶心我。”

    段元妃睁大眼睛,看着慕容垂,说道:“他的确知道自己错了。”

    慕容垂沉吟一下,说道:“这话该怎么听?”

    段元妃昨天夜里已经想过无数次该如何说出这番话,她说道:“苻坚说,这些年他做的许多事情,使他在氐人亲族中众叛亲离,眼见便要面临他哥哥苻生当年的情势,他向我诉说他此时的孤单处境,要我向你传达信息,希望你能出手帮他。他被困在宫中,没有可靠的传递法子,所以拦住了我。他想要和你见面,亲自陈说。”

    慕容垂心中一震,喃喃说道:“苻生,他居然自比苻生,这可不同一般了,那么谁又是此时的苻坚?难道是苻融么?”

    他这话近乎自言自语,段元妃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又想了一想,接着说道:“你是在说,苻坚其实并没有污辱你,只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外人误以为他的目标在你,实际目的却是在我。所谓污辱云云,只是掩人耳目,目的是要你传

    递消息给我;他竟然被封锁倒如此程度?”

    段元妃垂下头,低声说道:“他说他错了,便是在污辱我之后所说。”

    慕容垂说道:“还是不对,如果他有心网罗我,又怎么会真的污辱你而羞辱我?”

    段元妃说道:“他大概不日便要想法召见你,你见了他,当面问他这个问题好了。”

    慕容垂仍是困惑,他觉得段元妃似乎是隐藏了什么,但她承认受辱这件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隐瞒,他是决计想不出来的了。譬如说会不会苻坚想要用这件事来除掉自己?事实是苻坚并不需要如此权术也可以轻易做到;又譬如说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导致段元妃表面恭顺亲近自己,实则深恨自己而参与到苻坚想要除掉自己的动作中去,这也用不着搞出如许大的动静来。

    在段元妃口中问不出别的,慕容垂一边思索,一边信步走去,来到前堂,见弟弟慕容德满面怒容地立在那儿,楞了一下,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慕容德愤然说道:“难道你还没听说……”他才说了这几个字,慕容垂忙伸手制止,说道:“你不用多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慕容德被噎住,接着说道:“苻坚羞辱元妃,便是羞辱你,也便是羞辱我。我们还要忍下去?”

    慕容垂淡然说道:“不忍的话,你能怎样?”

    慕容德说道:“关中之地我们鲜卑人有数十万之众,比汉人多,比氐人多,五哥你登高一呼,应者云集,拉起一支队伍来,我们一起端了长安城,兴复我大燕!”

    慕容垂轻轻哂笑,说道:“要是没有应者云集呢?”

    慕容德说道:“那我们就逃回燕地去,四方召集旧部,也可以让大燕重新立起来!”

    慕容垂抓了抓额头,说道:“这事你就别再提了,你若有心,请季妃有空时多过来陪陪她姐姐,我感激不尽。”

    慕容德喉咙里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苻坚这样单单羞辱了你么,他连带羞辱了整个慕容家。十几年前他强要了清河,还有慕容冲,我们就当时刚刚灭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了。但十几年过去,慕容氏和鲜卑人老老实实地当他的臣民,为大秦东征西杀,立了多少功劳,死去了多少健儿,却被如此对待,你能忍,我不想忍。”

    慕容垂默然不语,只用手轻轻的敲击桌面。

    慕容德接着又说道:“苻坚不是对氐人和汉人仁厚得很么,我倒要试试,看我鲜卑人反他一反,他还能一以贯之地那样对待我不。”他转而嘲讽说道:“所以,五哥你也不必担心被我连累,他或许不能饶了我,但你一定安然无恙。”

    慕容垂抓住他的手,语调平稳而笃定地说道:“我们不要他的饶恕,不给他饶恕我们的机会。但我们要等待恰当的时机。”慕容德被慕容垂的话

    说得愣住,慕容垂又拍他的手,徐徐说道:“不急,不急,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时机就快要来了。”

    慕容德说道:“难道这是假的?”

    慕容垂不理会他,话锋一转,说道:“我听说慕容宝在城里招摇撞骗,骗人的钱财,这事情十分可气,他又不是缺钱花;他年纪不小了,我要管教他也不容易。慕容郄似乎跟着他鬼混,这事情你可不能等闲视之。”

    慕容德一惊,说道:“他们都做了什么?”

    慕容垂叹了一口气,说道:“具体的情况我还不清楚,只是有密报说他从一个西域来的僧人那儿骗了不知什么东西,人家在四处寻他,他给人家说的是他之前的一个化名;但关涉到了慕容郄,自然为的是要联结到你和我的身上。”

    慕容德怒气上涌,说道:“我回去拷问慕容郄去。”

    慕容垂说道:“你别太急了,徐徐地问,慕容郄吃软不吃硬的,你越是逼他,他越是不肯说。”

    慕容德走出慕容垂府中的时候,感觉极为怪异,他本来是为段元妃传闻受苻坚污辱之事而来,走的时候却是要处理慕容郄伙同慕容宝一起骗人的家事,这之间落差太大,不期然有晕眩之感。

    他满怀心事地回到家中,召来慕容郄,问道:“近来你和慕容宝都做些什么好事?”

    慕容郄一惊,说道:“我有阵子没见着宝哥了。”

    慕容德说道:“这是你伯伯给我说的,他既不会冤枉慕容宝,也不会冤枉你。”

    慕容郄又是一惊,说道:“我确实好一阵子没见着宝哥了,不管伯伯怎么说。”

    慕容德吸了一口凉气,取出腰间匕首,丢在地上,说道:“慕容宝骗了人家多少钱,分了你多少钱?”

    慕容郄脸色一变,膝头一软,跪下说道:“爹,是我错了。”

    慕容德说道:“你老老实实地,跟我说你都做了些什么,是你做的,你一分一毫也不准推到慕容宝身上,不是你做的,你也别大包大揽。”

    慕容郄畏畏缩缩的,把那天慕容宝找到他,合伙欺骗从龟兹国来的僧人使节昙摩难提的事情给慕容德说了,说慕容宝收了昙摩难提三十万钱,单单把一颗宝珠给了自己,一文钱也没分给自己。而慕容宝收了钱之后就销声匿迹,只留下张广利的这个假名,而昙摩难提还一时未察觉受骗,时常来到家中找着自己,追问所托事情的下文。

    他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为实,从怀中掏出一枚珠子,递到慕容德面前。

    慕容德接过那珠子,略微看了一看,觉得也不算稀奇,便还给慕容郄,说道:“我不如你伯伯的才干,虽然他是我哥哥,我还是心里不痛快。本来指望你比慕容宝那个草包强,谁知道你还是输他一大截,先不论骗人不是正道,一个收了钱跑路,一个拿着颗珠子,还跑不了干系。”

    慕容郄怯生生地说道:“爹,那依你的主意,现在该怎么办?”

    慕容德说道:“你去找着慕容宝,夺回他拿走的钱,然后连同珠子一起还给人家,再老老实实地赔礼道歉,请人家谅解你。”

    慕容郄面露难色,说道:“现在能找到宝哥就不容易了,更不论说要从他那要回钱来。”

    慕容德说道:“那你自己想法子,我能想到的就这个了。”

    慕容郄哦了一声,跪在原地,呆呆地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慕容德开口问道:“伯母的事情,你听说了么?”

    慕容郄说道:“听下人们说了。”

    慕容德说道:“如果没发生这件事,你和慕容宝合伙骗人家的事由,我和你伯伯都还可以真的如同你们所说的那样,为龟兹国递交国书,帮你们圆下这个谎来。可是现在你伯母受辱于苻坚,接下来,不论我们怎么想,鲜卑人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好长一段时间了。没准还会更糟糕。”

    慕容郄有些不解,说道:“这怎么会是我们更糟糕呢,又不是我们慕容氏欺负别人,为何受欺负的一方反而要更糟糕?”

    慕容德叹息一声,说道:“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啊,你都不懂。别人欺负我们,满以为我们会怒而造反,所以愈加紧盯着我们,或者干脆先下手打掉我们,我们有没有造反的心根本无关宏旨,重要的是别人觉得我们会不会造反。”

    慕容郄点头说道:“儿子明白了。”

    慕容德接着说道:“正因为是如此微妙而恐怖,所以哪怕我们本来没有造反的初衷,造反的心也在这样的相互计算中产生了。所以,接下来你要分外小心,不可行差踏错半步。不然,你害的不止是你自己,而可能是城中慕容氏几百口人。”

    慕容郄一下子没听明白,但不用慕容德重复,接下来的一会儿他在头脑里也完整地复现了慕容德的这句话,慢慢地领会,脸色变得凝重。

    慕容德有些怜悯地看着自己儿子,一时拿不定主意在接下来的变局中,是要慕容郄参与其中呢,还是让他被排除在谋局之外。参与其中帮不上多大的忙,排除在外却可以寄希望于氐秦一贯的所谓仁慈,如果届时叛乱失败,慕容郄也有很大把握活下来,可以继续统领慕容氏,将自己的血脉流传下去。怕只怕,看上去如此昏噩的儿子,就算姓慕容,对未来的本族,到底有多大的益处?这是慕容德所明确无误地担忧着的。

    他沉吟半晌,对慕容郄说道:“如果慕容宝一时退不出钱来,我和你伯父商量一下,筹钱来还给别人,不能由这件事递给有心人口实。在此之前你老老实实地,如果慕容宝来找你,你当即把他扣押下来,让我和你伯父来处置他。”

    他说着,一边把匕首拾起来,别进腰间,心中想的却是,刚刚说出这些话的,居然不是哥哥慕容垂,而是自己?这看起来匪夷所思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