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伪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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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逝者已昂首前行

    夜色笼罩大地,狭长的林谷间,似是格外阴暗。

    灰褐色的乌云,在黑暗的幕布下,遮挡住清冷的月光。仅余下棱角镶上了银边,却更为阴郁的黑色山脉。

    空气沉闷却潮湿,天空在刹那间好似变得格外低矮--它重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头,带来的是些许的躁动与憋闷。

    看来,又将是是一场阴雨……

    风轩逸静静地依靠在,足有三人牵手,方才能环抱的粗壮树干上。

    偶尔吹过的风,将他头顶的干枯枝丫刮得沙沙作响,将他披散开来的长发吹拂,却未带来丝毫凉意。

    他呆呆地望着夜空,偷闲地回想着,那个世界的自己。

    自出生起,自己都好像,一直站在顶峰。

    枯燥却繁多的考试,每年都会重复的评优评先,在独木桥上供人拼杀的高等院校,直至别人一辈子都可能难以有成果的研究项目。

    自己就是,周遭所有人的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而代表着“绝对优异”的自己,似忽真的如同天之骄子,从未受到过什么挫折。

    就这样,傲慢地以为,一生都会这般顺风顺水地持续下去的自己。

    却在那日,被莫名其妙的命运,夺走了一切。

    冲开房门的警察,冰冷字体书写的逮捕令,被戴上了,那如同被皎洁月光照耀的银色手铐。

    他呆愣楞地看着这一切,甚至没有高喊出自己的冤屈。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捂着胸口,痛苦倒下。

    而再见到自己的妹妹之时,她的胸前已然带着洁白的纸花。

    她就那样红着双眼,坐在透明玻璃格挡下的另一世界,自己原本坚信,会永远笼罩在自己头顶的蓝天,瞬间崩塌。

    漫长的叹息,他多么希望内心的抑郁,能被这呼出的浊流,全然带走。

    但当他将手放在了那冰冷窗上之时,他知道,带走的只怕仅有那冰凉的泪水。

    违规的,未经注册的临床人体试验,造成了三人死亡的重大医疗事故。

    自己的人生,便随着这个,连他这个项目负责人,都从未听过或是签署过的子项目,而被判处了终身监禁。

    好了,不再想了,前世的自己,已然被折断的锋利牙刷划破了喉咙。

    现在的自己,是大唐的风轩逸,是北地边关的一名小兵,或许,还是受降城的都督--七大王。

    踩踏落叶,吱呀作响的细小脚步声缓缓临近。

    稚嫩的声音自身畔响起:“大王,我会梳发髻,梳得可好了,要我给您梳理么?”

    风轩逸回过头去,却见吴仲山的一个孙儿,正吸着鼻涕站在那里,脸上露出,略显敬畏的讨好笑容。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阿翁和妹妹都说我束的发髻,可好看了。”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并用其他人的话语来佐证,好似如此,便可令自己的言语变成事实。

    至少,对于风轩逸,确是挺有说服力的。

    “好吧,若是梳得不好看,大兄可要打屁股的。”风轩逸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玩笑言道。

    那孩子闻言,竟有些踌躇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朝后退了两步,声音比之方才,竟是低了几分:“我说的是真的……就算是不好看……能不能……能不能不打屁股。”

    风轩逸哈哈大笑出声,他点了点头:“好吧,那咱们便拉钩上吊,即便你给我梳得格外难看,我也不会打你屁股的。”

    “我明明就梳得很好看。”孩子嘟嘟囔囔言了句,迟疑着走了过来,“大王,什么是拉钩上吊?”

    风轩逸做出一番演示,这样游戏般的誓言,孩子立刻便开心地学了去。

    两人许下了诺言,孩子便抬手准备给风轩逸梳头,只是他手中却没有梳子之类的物什。

    风轩逸对此,不以为意——小逸的记忆中,穷苦人家可没闲钱来购置梳子,大多时候为了效率,只是睡醒之时,随便用手抓几下,就下地干活去了。

    稍微讲究些的,便是闲暇之时,砍伐些木材,自己做个简陋的梳子来使用。

    看着孩子踮起脚尖,艰难地用小手给自己梳理头发。

    风轩逸身子慢慢地向下挪动,便于他更为方便地梳理。

    “小郎君,你尊姓大名啊?”感受着头皮的阵阵掣痛,他却依旧保持着微笑,来到这残酷的世界许久,似是第一次这般安逸。

    “阿毛。”男孩儿随口回答,依旧全神贯注地给他整理着头发。

    “吴……阿毛……虽是简单,却是个好听的名字。”风轩逸重复着男孩儿的名姓,赞许道。

    “不是,不是,”阿毛拽着已然理顺的头发,慌忙摆手解释,“阿毛是我的小名,是我爷爷起的,说家中原本寿终正寝的狗儿,便是叫做阿毛,给我起这个名字,我便会如同阿毛般,健康成长。”

    风轩逸不由哂然,取贱名,好养活,是祖辈传下来的习惯,在后世,依旧有不少小名或是狗蛋儿,或是板凳的存在。

    但他也格外好奇,这小名叫做阿毛的孩子,大名究竟是什么,便问出了问题。

    “吴戍北,这是阿耶给我起的名字……”清脆的声音,在提起死去的阿耶之时,阿毛的话语不由失落,“阿翁说过,阿耶希望我长大后,也能像他那样,为大唐戍守北疆,只是……阿耶死了。

    阿翁说,他去到了一个暗无边际的遥远地方。大王,阿翁说过,您是受降城,最最具有权势的人,不知,您知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儿?阿耶是不是只是迷路了,还会回来的,对么?”

    阿毛满怀期待的问道,那满怀希冀的眼睛望来,风轩逸却心感沉重,半晌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抬了抬手中的青色长巾,递给了阿毛:“来,用这个给大兄束发。”

    阿毛接过长巾,有些疑惑:“大王,您真要用这长巾捆缚发髻么?”

    “自是如此。”风轩逸点点头,一向喜好武侠剧中,飘逸灵动的高马尾发式的他,在穿越前,为了减少打理头发的时间,便一直以短发示人。

    如今来了大唐,高马尾的发式虽不是什么常用的发型,却也算不得惊世骇俗。

    阿毛倒是听话,风轩逸如何言说,他便如何去做。

    他小心翼翼地捆缚着,那乌黑的长发,因年幼而无法有效控制的力道,却依旧令风轩逸感到微微掣痛,只是相对于心中的思绪,这疼痛似是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阿毛的阿耶是勇胜军的兵卒吧?”沉默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开口的风轩逸,尝试着问道。

    “嗯,是的,与大王身边的这些人不同,阿耶身上穿的是亮闪闪的战甲,可威风了。”提起阿耶,阿毛不由手舞足蹈。不过,他也清楚自己现今正在做什么,故而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那绑缚一半的发髻,另一只手则上下比划着。

    “每当阿耶回来的时候,村子里的梁叔叔,钱叔叔……好多好多人,都会来我家里,让阿耶讲讲战场上的事情,村里的孩子们,也喜欢阿耶的故事……阿耶总是讲的很好,很精彩。

    只是,我有时候,觉得他们好讨厌啊,明明那是我的阿耶……”他羞赧地笑了笑,露出口中已然没了门牙的孔洞。

    “不过,到了晚上,阿耶就是阿毛和妹妹的了,他会将好多好多好吃的,带给阿毛还有妹妹,真的好多好多。其他伙伴家里,过年都没那么多呢……”他兴奋的比划,只是比划着比划着,神情便慢慢黯淡了下来。

    “阿耶前不久,休沐之时,还说过,很快便会回来,到时还要给阿毛和妹妹带好多好吃的……只是,与阿耶一同打仗的叔叔伯伯们,都急急忙忙回来了,阿耶却没有回来。

    阿毛在门外等啊等啊,等到太阳落山,便去睡觉,想着醒来时,阿耶便会在阿毛身边。但清晨起来,阿毛还是要继续等。

    阿翁说,阿耶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很黑很黑。大王,阿翁说,您是受降城最厉害的人,您说,阿耶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阿毛了。”满是童真的眼中,慢慢噙满了泪水,声音变得哽咽。

    “阿耶……是不是……是不是不想要阿毛了?大王……阿翁说过,您是最有本事的,连阿翁的断腿都能治好,您告诉阿毛,阿毛是不是哪里不好?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阿毛……阿毛愿意改,阿毛不要那些好吃的了,阿毛……只要……只要阿耶回来,让他再抱着我……用那坚硬的胡茬扎我,我也会欢喜的。

    大王……阿翁说您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您说阿毛……阿毛还能见到阿耶么?”泪水滚落,晶莹剔透地滴落在风轩逸的脖颈、肩膀。

    那温热的温度,令风轩逸的心,都为之融化。他颤抖着长长地、缓缓地出了口气,胸口的堵塞,却未好过半分。

    他缓缓地张开双臂,将满身补丁,不住颤抖啜泣着的阿毛抱进怀中,他的身形轻轻地摇晃着,感受着那温度滴撒在自己的胸口,鼻音囔囔:“会的,真的会的。”

    怀抱中的幼小身躯强自平静,似是想要静静地听着自己的言之凿凿。

    “在那个遥远而黑暗的地方,阿毛的阿耶其实并未远离,他的眼睛就像是天空的星辰,闪烁的时候,就像在眨眼睛,那是阿毛阿耶的眼睛。他无时无刻不在看着阿毛,阿毛的妹妹,还有阿翁。

    就像是他往常一样,时刻牵挂着、关注着。直到……直到阿毛能像阿耶那样高大、强壮之时,他便会从那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带来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所以,阿毛也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好早点让阿耶回来,好么?”

    阿毛那埋在风轩逸怀中的小脑袋,慢慢抬起,满是涕泪脏污的脸颊上,带着些许期许:“大王,真的么?只要阿毛……阿毛能像阿翁家的‘阿毛’那样长得高高大大的,阿耶便会回来?”

    风轩逸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却不觉得孩子用狗来自喻有甚异样:“会的,真的会的,不过仅仅是像‘阿毛’还不行,要比‘阿毛’更强壮,更高大。”

    阿毛用力地点了点头,稚嫩的脸上满是郑重:“阿毛一定会快快长成大王口中说的模样的,阿耶便也会早点回来了……”

    风轩逸宠溺地摸了摸他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微笑言道:“阿毛,你这么乖,大兄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大王,什么是故事?”阿毛好奇问道。

    “故事就是……咳……”风轩逸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大兄也不知道,你听了就清楚了……”

    “大王也有不知道的事?”阿毛那如同钻石般的黑色眼胚,在黑暗中闪亮。

    “咳,大兄也不见得就全知全能,嗯,不过,阿毛听不听?不听就算了……”

    “听……听……大王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哎……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小鸽子找爸爸》。”

    “大王……大王,爸爸是什么意思?”

    “就是阿耶的意思,阿毛到底听不听?”风轩逸苦笑问道。

    阿毛连忙点头,但他的小脑瓜里,却是——小鸽子要找阿耶,它的阿耶,也去了黑暗遥远的地方了么?

    “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海边……不要问我大海是什么……你就想象成,是一个有很多很多水的地方就好了……咳……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里动物成群,鲜花盛开。小白鸽和她的妈妈……阿娘,住在一棵高高的梧桐树的枝杈上……”

    ……

    “大王,吴老丈……”医官匆匆赶来,略显疲累的脸上,却是目光炯炯。

    他正待拱手回禀吴仲山的治疗状况,却见大王慌忙抬手,做出了息声的手势。

    他这才恍然发现,在浓密的黑暗中,大王怀中正抱着那吴老丈的孙儿,此时已是沉沉入睡。

    风轩逸小心翼翼地将阿毛横抱,慢慢地拍打他的后背,他睡得更沉了,幼小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他的阿耶应该也经常这样哄他,才会如此地安逸、平静吧。

    风轩逸如此猜想。

    “大王,让小民来吧,您身上还有伤势,不可再动力气。”医官慌忙上前,想要从他手中接过阿毛,却被风轩逸摇头制止。

    胸口的疼痛,相较于阿毛那伤痛的内心,算得了什么。

    而且,此时,阿毛的手,正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有安全感。

    “吴老丈现今的状况,如何了?”风轩逸低声问道。

    “小民开了些补中益气,接筋续骨的方子,还听从了大王的指示,挖了些许叫做三七的物什,予老丈服下了。此时他的精神,已然好了许多。只是……”医官面带犹豫之色,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风轩逸调笑言道:“只是什么?莫要吞吞吐吐,有话尽可大胆言说。”

    医官尴尬地笑了笑,拱了拱手道:“只是小民却不明白,大王为何不让小民给予老丈夹板固定,须知,这折疡正骨后,用外物固定,方才会快速恢复啊。”

    风轩逸并不急于回答医官问题,而是笑着反问:“让你将那煅石膏粉,平铺于两麻布夹层,可做好了?”

    医官疑惑问道:“已然做好了,只是,这也正是小民不明白的地方,大王要拿那煅石膏粉如何?将石膏粉放入麻布夹层又是为何?烦请大王解惑。”他再度躬身拱手,一副学生请教的恭敬模样。

    “这个简单,你随吾看看便知。”风轩逸打了哑谜,而医官愈发摸不着头脑,只得随着大王朝伤兵营帐走去。

    一路之上,遇到不少巡视的兵卒,他们多少都带着伤势,看起来倒是有些凄惨。

    只是,当他们自大王身边路过之时,便立时昂首挺胸,有着一往无前的精气神。

    随着这羽林卫甲营许久的医官,还从未见过一众兵卒有这般的神采,不由得愈发惊奇。

    他们的改变,似乎都来自于眼前,那抱着孩童,腰杆却笔直的大王。